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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大军终于按着原定时期开拔,因为朱棣身体病着,行驶缓慢。阿狸自那日后便沉默起来,对谁都冷冷淡淡,只是每到晚上驻扎休息后,她便来到朱棣帐篷外,却也不进去,只是站在帐子后面,独自发呆。那个十二月也是奇怪,默默地跟在她后面,她不动他亦不动,她走他也跟着走。如此几日,看得内侍马云也奇怪不己。
这日大军来到榆木川驻扎下来,当晚阿狸跟以前一样还悄悄来到朱棣帐篷后面站立,十二月一样地跟随。她看着帐篷中人来人往,忽然看到一人的面容不觉一怔,她认得那人正是胡濙,他何时来到这里?不禁心下窃喜,胡濙长年在外面寻找仙丹良药,且医术高明,或许能治好朱棣也未可知。他与张浩然亦多有来往,还有可能能带来些对症之药,如此想着心中忽然涌起些希望来。
过了许久,才看到胡濙出来,随着那些医生离去。阿狸正思量着要不要上前找胡濙问个究竟,忽然见朱棣扶着马云慢慢地走了过来,她急忙上前去,朱棣对着她微微一笑,道:“朕想走一走,你陪着吧。”
阿狸点头,便随着他往草原处走去,刘江等一众侍卫离着不远,警惕地巡视四下。一时来到片空旷之地,朱棣停下来,略喘了口气,道:“且在这里坐坐。”
时值寒冬,地上残雪未尽,马云怕地面寒冷,正迟疑间,十二月已解下外面衣裳,细细折了铺在雪地,然后看着朱棣。朱棣扫视一眼,便过来坐将下去。阿狸想了不想便在他身边席地坐下,朱棣摇头轻笑道:“这孩子,还是这般毛糙。”
阿狸嘻嘻一笑,道:“户外嘛,陛下就不要苛责于我了。”
朱棣抬头看看夜空,此时月朗星稀,时有冷风吹过。马云轻声道:“陛下可觉身子寒冷?”朱棣挥手令他退向一边,仰望长空,道:“许久没有象今日这般轻松了。今夜月亮倒显得分外明亮。”
阿狸深深吸了口气,道:“空气也格外好呢。”细看朱棣,神情喜悦,倒比前些时间精神许多。阿狸道:“陛下看起来很是气色很好。”
朱棣笑道:“今日胡濙来了,给朕带来良方,朕服了倒觉得身子轻了不少,便想出来转转看。”
阿狸点点头,暗想那张浩然的医术自然高明,又知道十二月刺朱棣一剑,如果说天下还有能医治朱棣之人,便应该是他了。他对朱棣心有愧疚,必会皆尽全力。这胡濙恰好此时出现,多半是张浩然所使。
由张浩然便想到张如烟,自那日知道朱棣身上穿有冰丝蝉翼,阿狸心中几经猜测,那如烟就是翩翩是肯定的,不过却是为何将与朱权婚配之时突然消失呢?如果是因为朱权晚了一天而失望离开,那么她与朱棣又是怎么个意思?听朱棣言语二人生前极尽缠绵,想来也是真心相爱,那么她对朱权呢,二人在蝴蝶谷的欢娱又为何来?她心中隐有不安,怕其中另有些不为人知的理由。
想是看破她的心思一般,朱棣忽然道:“那日提到冰丝蝉翼,你想必便知道了如烟与老十七的过往。”
阿狸吓了一跳,点点头,却又马上摇摇头,只不知如何开口。这个圈子水太深,她还是不蹚为好。
朱棣轻轻一笑,慢慢开口道:“如烟即是翩翩,翩翩即是如烟,那日在城外,当老十七看到如烟,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便将他暴露无疑。从那时起,老十七便不是当日的宁王了。”
阿狸心里想,这多半是朱棣的计中计,利用如烟反而将宁王的朵颜三卫掌握手中,这个朱棣,心思不可估量。
朱棣又是一笑,道:“当日张浩然使的美人连环计,不止用在朕身上,还在老十七身上如法炮制,张浩然想得极好,让朕联合宁王与建文小儿相斗,等功成之时我兄弟二人如果因如烟反目,那么他便能从中猎取渔翁之利。只可惜他算准了一切,只是露算了如烟是个人,还是个女人。她不是貂婵,我兄弟自然也不是董卓吕布。朕知道了所有一切,便想着要了断这段孽缘,却发现为时已晚,朕心中已然有了她。”朱棣顿了下,想起当日与如烟的纠缠,慢慢继续道:“我看出来如烟也是痛苦万分,经常背地里落泪。有天晚上我喝得大醉,刚进房门便被刀架在脖子上,如烟终于拿起刀来对准了我。我早就猜到会有这样情景,只是对着她微微一笑,说道:‘如果我死了你能解脱,那么便动手吧。’如烟却是流下泪来,道:‘你都知道了?’我点点头。如烟哽咽道:‘你怎么不下手杀了我呢?’我摸摸她的秀发,慢慢道:‘我舍不得。’如烟顿时泪如雨水,回过手来便要往自己脖子上抹去。我慌了,便用手去夺刀。”说着朱棣慢慢伸出左手来,虎口之处一道很深的疤痕,想来是当日留下的。
阿狸心中暗想,那如烟必是也爱上朱棣,却又承受不了折磨想自我了断,他们这种爱情有着太多仇恨,结不出什么果来。
朱棣继续道:“如烟当即将刀扔掉,抱着我痛哭。她对我说道:‘从些后,我便只是你的女人。’”朱棣嘴角微微上扬,微笑道:“她便真的只作我的女人,将过去一切统统抛却,跟着我不离不弃。在我登上皇位的时候,朕问她想要什么,她说最想跟我回到当初我们相遇的草原。朕便答应将来定然带着她来到草原,纵马奔驰。可是这却成了朕终生遗憾,朕终究是负了她,没有做到当初答应的事。”朱棣望着前面无边的旷野,眼中泛些光泽。
阿狸已然泪湿满面。
朱棣轻声道:“朕每次来到草原,便会想到初次见她的模样,那一日,她白衣青马,就如仙子一般,当风儿吹落她的面纱,她回眸冲我道:‘你看见了我的脸,就要娶了我。’那嫣然一笑,我便终生也再难忘掉。”
阿狸叹道:“她终究是喜欢你的,只为了你取下了面纱。”想那朱权终与她有缘无分,即便二人在蝴蝶谷缠绵几日,也是没有看到张如烟的面容。
朱棣道:“你以前唱过一支小曲,那个从天而降的你落在我的马背上,如玉的模样清水般的目光,一线束浅笑让我心发烫……我听着甚是好听,你再唱与我听下吧。“
阿狸便又想起了那老歌,恰如当时的情景,她点点头,轻轻哼道:你,从天而降的你,落在我的马背上,如玉的模样,清水般的目光一丝浅笑让我心发烫。你,头也不回的你,展开你一双翅膀,寻觅着方向,方向在前方,一生叹息将我一生变凉。你在那万人中央,感受那万丈荣光,看不见你的眼睛是否会藏着泪光。我没有那种力量,想忘也终不能忘。只等到漆黑夜晚梦一回那曾经心爱的姑娘……
歌声在夜晚中清晰非常,朱棣听着,脸上溢出光芒,他的眼中,好像看到了那日的白衣青马、薄纱掩面。
过了许久,眼见夜色苍茫,马云轻声提醒。阿狸也恐朱棣时间久了再添新痛,便将朱棣搀扶起来。朱棣想是坐了久了,难以迈开脚步。这时十二月走到他身边,转过身来,以背对着朱棣,朱棣明白他要背负自己,也不推辞,便由他负起自己,往帐篷走去。
阿狸与十二月将朱棣送入帐篷,朱棣坐在床上,忽然对阿狸道:“你们的那个世界,到底在哪里呢?”
阿狸浑身一震!抬头看到朱棣微笑看着她。她一时不敢回应,喃喃道:“陛下——你?”
朱棣笑道:“我知道你来自另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他轻轻地道:“文皇少长习兵,据幽燕形胜之地,乘建文孱弱,长驱内向,奄有四海。即位以后,躬行节俭,水旱朝告夕振,无有壅蔽。知人善任,表里洞达,雄武之略,同符高祖。六师屡出,漠北尘清。至其季年,威德遐被,四方宾服,明命而入贡者殆三十国。幅陨之广,远迈汉唐!成功骏烈,卓乎盛矣。”
听着他吟着这番话,阿狸只觉耳熟,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她不禁道:“陛下,这是历史上对你的评价。你——”她忽地心中一动,道:“姚广孝都告诉你了?”
朱棣点了下头,道:“那日他临死之时,说与朕听了。”
阿狸想起以前拍朱棣马屁这时,盗用过其中的句子,不禁有些结巴,道:“你——你既然知道了,怎么还看着我拍你马屁,你——你——”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只被捉来的老鼠,上蹿下跳的表演,而那只捉到她的老猫,却一直在暗处看着自己的狼狈不堪,她心中不禁有些气馁,下意识地瞪了朱棣一下——这只可恶的老猫!
朱棣笑道:“如果不知道你与姚广孝来自同一个地方,你以为朕会那么容易地让你跟在燨儿的身边么?”他停顿一下,又道:“燨儿就交给你了,少师说你们的缘份六百年前就定下了。他说的,朕相信。希望你以后能与燨儿白头终老。”
哪里是六百年前,分明是六百年后。阿狸不知道姚广孝具体跟朱棣讲些什么,也不敢再妄自胡说,只得点头。朱棣概叹道:“朕倒真希望能去你们的那个地方去看一看。”他神思飘忽,想是在浮想。
阿狸心里却道:”我们那里可是没有皇帝的,你到了那里作什么呢?对了,倒是可以去打仗,周边那些个小国够你收拾的。”
忽然朱棣眼光看向十二月,阿狸一个机灵,不知他又想作什么。朱棣却问道:“朕想看看这张黑巾之下的脸,你把脸露出来。”
阿狸想起十二月额上的刀疤,怕十二月难看,忙道:“陛下,上次锦衣卫逮到他的时候你不是看到过么?还是不要再看吧,免得——”她看年十二月,没往下说。
朱棣却道:“那晚太过黑暗,他又是满脸血污,朕倒真的没有看清他的面容。”他盯着十二月,道:“怎么,你刺朕一剑,却是连脸也不让朕记住么?”
十二月目光灼灼,顿了下走到朱棣身边,背对阿狸,慢慢抬起手来,揭下了黑巾。阿狸看不到那张脸,只见朱棣盯着默看了半晌,道:“很好!很好!你的脸实在不宜露在外面。”
十二月复将黑巾掩面,转身与阿狸一起离开,阿狸临出帐篷之时,回头看朱棣,却见朱棣脸上尽是震惊之色。
阿狸往帐篷中走,十二月在后面跟随,阿狸想起朱棣方才的诧异神情,便站下来盯着他。十二月也不言语,平静地看着她。这几日来,阿狸一直没有与他说过一句话。阿狸慢慢伸出手,探向十二月脸上的黑巾。十二月眼睛闪了下,却没有抬手阻拦。
阿狸的手已然触到黑巾,却又放了下来,转身离去。十二月目中微有失望之色,停顿一下,复又跟上。
次日早上,朱棣宣朱高燨与张辅觐见。二人来到朱棣的床前,朱棣看到二人进来,便挣扎着坐起来,朱高燨上前去给他身后垫上靠枕。朱棣挥手令身边内侍都退下,帐中独留下朱高燨与张辅二人。
朱棣看看张辅道:“阿辅,你父与朕情同兄弟,当日亦是为救朕而死。朕视你作自己孩儿一般,自小也在身边长大。你父亲如果能看到你今日,亦当欣慰。”
张辅知道朱棣与其父张玉情义深厚,心中感动,道:“陛下待阿辅之情,便是我九泉的父母亦感激万分,阿辅更是心中铭记,永不敢忘。”
朱棣点点头,道:“你能征惯战,英勇无比,朝中武将莫不以你马首是瞻。今后我大明,还要你竭尽全力尽心扶持。”
张辅急忙躬身道:“陛下谬赞,阿辅愧不敢当,但教我有一口气,定当誓死追随陛下。”
朱棣喘息几下,突然道:“果真?如果朕驾崩,你可会与汉王联手造反?”
张辅大吃一惊!朱高燨也一愣,二人均没想到朱棣会在此时说出这样的话。张辅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叫道:“陛下!臣不敢!”
朱棣直起身子,喝道:“你以为朕不知道你与高煦的密谋么?你们这些人,就等着朕死了,便要起来推翻太子,另立朝廷。你敢说,你的营中,没有高煦的细作时刻在等着朕的消息?”
张辅脸色惨白,往上叩首道:“陛下明鉴,张辅从不敢透露陛下任何消息,如有假话,叫张辅天打雷劈!”
朱棣审视着他,半晌沉声道:“张辅,你与高煦自幼一处长大,情谊比旁人深厚,高煦对你比自家亲兄弟还好,你心里也是这般待他。这些年高炽高煦二人太子之争,你义无反顾地站在高煦身边。为了他,你可以作出任何事来。便是他被贬乐安,你依然心系于他,初衷不改。这些年来,太子多番与你相交,你总是敬而远之,即使太孙救你性命,你虽然心存感激,但却不会为此背叛高煦。朕只担心,他日朕若西去,高煦一声呼唤,你便生死追随。如果有那一日,那么便是我大明的灾难,天下必然动乱,朕苦心创造的帝国,便会毁于一旦。”
张辅连连磕头,连呼陛下。朱高燨没想到朱棣今日把话说得如此直白,想来今日父亲是想逼张辅作个了断。
朱棣道:“朕今日便要你对着朕起誓,若朕驾崩,你当效忠太子,不许勾结汉王谋逆造反!如果有违誓言,你地下的父母也是死不瞑目!”
张辅满目悲怆,以头促地,额头已显红肿。朱高燨心中略有不忍。朱棣口气缓些一些,道:“阿辅,朕如此作,是在救你与高煦,并非要你作不仁不义之徒。你可明白?”
张辅不答。朱棣道:“高炽自立为太子以来,始终以忠孝闻名,且心思沉重,不是你们所想那般平庸,他今时今日之位,已然十分稳固,上有朝中众文臣拥戴,下有黎民百姓呼声,如果你与高煦联手造反,想学朕推翻建文小儿,便是打错了主意,高煦不是朕,太子不是建文,结果自然不是你们所能预料。如果兵败,高煦难以活命,你便成了助纣为孽的逆臣,你不是在帮高煦,反倒是害了他。但是你如果不与高煦联手,高煦势单力孤总会细细掂量,或许只安心做他的汉王也能安稳一生。所以,你是最关键之人,高煦的死活,便在你手上。”
张辅低头思量。朱棣冷冷道:“你以为你手握兵权,这五十万大军便能听你指挥么?错了,太孙殿下现在一直在朕身边。一旦朕死去,这数十万军马即刻便为他所有,听他指挥。你与高煦手中的几万人马便想与这数十万大军抗衡么?”
张辅额头冒出汗来,朱棣便又道:“朕不让你们造反,便是这个道理。你仔细想去,看要不要发这个誓言。”他看着张辅犹豫着,便喝道:“阿辅,难道你想让朕与你父亲共同打下的天下再次大乱么?”
张辅忙又叩首。朱棣道:“太子继位,应当是个好皇帝,你的才能,他必会重用于你,朕只希望你们能好好辅佐于他,共同守我大明江山。”
张辅心乱如麻,沉思许久方才慢慢举起手左,道:“张辅在这里发誓,誓死效忠太子,必不与汉王勾结作乱。如有违背,张辅必利刃穿心,便是地下的父母心也不安。”脑海中闪出朱高煦的脸,眼中却是落下大颗泪来。
朱棣松了口气,点头道:“阿辅,朕便在此重托与你,大明江山的安危便系于你的身上了,希望你能不负重托。”
张辅急忙叩首,朱棣让朱高燨扶他起身。朱棣看看二人,叹道:“朕是老了,想得多了。现在没有别人,朕在这里便嘱咐你们二人,将来高煦如果作出糊涂之事,你们总要尽力相劝,不教他们兄弟反目相互厮杀才是。”
二人含泪点头。朱棣略休息一下,又道:“燨儿,他日太子继位,你与高燧便将你们各自的亲卫军都交给太子,你们二人,只需作你们的亲王,平安度日即可。高燧不比高煦胆大,上次谋逆事件侥幸躲过,他以后总会更加谨慎,当不会再生出什么事来。至于你,”他看看朱高燨,道:“你有机会便回到你的封地吧,作个逍遥王爷对你是最好的结果。”
朱高燨应允,知道他是在安排后事,想是心知命不久矣,不禁心中大恸。
次日阿狸独自在帐中闷坐,阿青进来,悄悄道:“今天好生奇怪,皇上那里人来人往,进进出出的,杨大人等文官觐见后,张将军等武将也去见皇上,都看着神色恍惚,不会出什么事情吧。”
阿狸心中不安,忙带了阿青也去到朱棣大帐处,果然见来往人比平日多些。她偷了个空,看到马云,忙问皇上如何。那马云笑道:“今日陛下身子竟然硬朗许多,传令三日后继续回朝,这不,因为有些精神,马上就文武大臣来问询朝政。看来陛下想休息也没有空了。”
阿狸略略放心,回首来看到默也跟了来,便让阿青回帐篷,转身向旁边侍卫要了匹马,纵身上马,来到大军驻地之外。她方才勒马停下,那十二月也紧随着骑马赶到。
阿狸开口道:“今日便是第十日了,可是看着陛下却是无恙。”
十二月看了她一眼,却不说话。阿狸道:“有没有可能有一种药救了陛下?”她心中存着希望,如果他说可以,那么胡濙手中想必有带来这药。
十二月依然不语,阿狸心头火起,道:“你以为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呀?我倒看看,如果今日皇上好好的,我便再赏你一顿耳光。”说着一挥马鞭,转身回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