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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不思量,自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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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遍又一遍摸着,掌心滚烫,却温暖不了冰冷的字。

赤宸的手摸到一行小字,身子抖了一下,神色痛苦,明明早把话铭刻在心,却好似要惩罚自己,反倒更用心地去辨认一个个字。

是一行用玉簪子划出的小字,潦草零乱,可见写字时阿珩的伤心愤怒。

既不守诺,何必许诺?

阿珩从未失约,失约的一直是他!

她信他、爱他、护他;他却疑她、恨她、伤她!

赤宸眼前无比清晰地浮现出阿珩的音容笑貌,她半嗔半怒地盯着他。

赤宸脸贴在树干,泪湿双眸,几难自持。

他像山中的每只公兽一样,在择定了配偶后,把最美的鲜花和最好吃的野果献给她,甚至不惜为了保护她而战死,可爱愈重、忌愈深,他害怕阿珩要的不是这些,担心阿珩不懂得他紧张地捧上的鲜花和野果是什么,会辜负他,却不料,她比他更懂得一朵鲜花、一个野果的意义,她看到了他的心,也珍视他的心。

最终,竟是他辜负了她。

赤宸的手紧紧摁着她写的字,似乎还想感受她指尖的温暖、发间的清香。可是,没有丝毫她的气息。

两百年!她已经死了两百年了!

赤宸强压着的泪意终是涌出了眼眶,滴落在桃花树干上,洇湿了斑斑驳驳的“赤宸”。即使倾倒五湖四海、寻遍八荒六合,他都无法再弥补她一丝一毫。

万里之外,日出之地——汤谷。

不同于日落之地虞渊,终年黑雾弥漫,汤谷的色彩清新明亮。

向东而去,碧波一望无际,随着微风轻轻荡漾,九株巨大的扶桑树[1]长在水波中央,树冠比山还大,枝头开满了火红的扶桑花,远远望去,就像一片碧绿上浮着一团团红云。

在碧绿和火红间,突兀地有一点白色、一抹蓝色。

白衣男子坐在扶桑树干上,抚着琴,犹之惠风,荏苒在衣。蓝衫男子舞着剑,行神如空,行气如虹,片片雪花从他的剑端流泻出,身周冰雪弥漫,而他的面容比冰雪更冰冷。

这两个男子就是名满大荒的少昊和青阳。

随着剑势,雪花越飘越急,温度越来越低。

一套剑舞完,少昊立即跳起,急急去拿酒坛,往琉璃杯中斟了半杯,喝了一口后,连声称赞:“好,冰镇得恰到好处!”说着,把另一杯葡萄酒递给了青阳。

青阳喝了一口后,淡淡地说:“多了一点涩味,回味后反添一段余香,你酿酒的技艺越发高明了。”

少昊很满意,“别人都没喝出,若论品酒,你若排第二,无人敢排第一。”

“我连在轩辕家都排不了第一,阿珩才……”青阳顿了顿,淡然自若地接着说完,“阿珩自小嗜酒,别人花费时间练功时,她就琢磨着如何偷酒了,舌头被养得刁钻灵敏。”

少昊的笑容也是一滞,沉默地给他斟满酒,青阳一口饮尽。

青阳问:“你父王最近有什么反应吗?”

“大荒的流言都传了两百多年,我父王会不知道真相吗?他肯定早知道承华殿的王子妃是个假的了。”

“那你想怎么样?”

“他不问,我就装糊涂呗!”

“你想装糊涂,你那一群能干的弟弟容不得你装糊涂,迟早会闹出事情,中容不是已经试探过好几次了?王子妃缠绵病榻两百年,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少昊笑道:“你怎么糊涂了?只要父王还打算和轩辕结盟,就不会让他们捅娄子,即使那是个假的,也不会出任何差错,等父王觉得轩辕没价值了,即使是真的,也处处都是差错。”

青阳说:“我听说高辛王后在说服高辛王立神农族的女子为宴龙的正妃。”

少昊摇晃着手中的酒杯,笑着说:“我父王比较感情用事,因为当年登基的事情,对神农一直心怀芥蒂,还没答应王后的要求,你要不想高辛和神农走近,反正你的正妃之位还空着,主动给榆襄示好,求娶神农族的王姬。云桑已经心有所属,你怕是娶不到了,还有个沐槿。”

青阳苦笑,“你想让我兄弟反目?我父王都拿仲意那块榆木疙瘩一点办法没有。”自从阿珩死后,仲意至今都不和青阳说话,而且对轩辕王明言,除非榆襄杀了炎灷和赤宸,否则休想他会和神农族和平共处。轩辕王费尽心机才收服了若水,如今却根本不敢派若水的勇士上战场。

少昊叹道:“老实人发起脾气来是一根筋,你父王纵然心有七窍,碰上了一根筋的仲意一点办法都没有!”

青阳拎起酒坛开始猛灌酒,今日又是小妹的忌辰,似乎只有酩酊大醉才能缓解一切。

少昊想劝却无从劝起,自从阿珩死后,青阳已经从爱酒变成了酗酒。少昊默默看着青阳,忽而想起了两千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到青阳时的情景。

那是一个炙热的夏日午后,他坐在院中的槐树荫下纳凉。

青阳嘴里嚼着根青草,肩上扛着把破剑,大摇大摆地走进打铁铺,笑得比阳光更灿烂,嘻嘻哈哈地对他说:“兄弟,听说你是这附近最好的打铁匠,帮我修好这把剑,我请你喝酒!”

他眯着眼睛看青阳,不明白这世间怎么能有这么肆无忌惮、热情爽朗的灿烂笑容,那一瞬,他甚至有些嫉妒这个少年。

他帮青阳修好了剑,青阳请他喝了最劣质的酒,是他一辈子喝过的最难喝的酒,当时他的一辈子才几百年,还不懂人生中没有最,只有更。

也许是因为他修剑的技术好,也许是因为他好糊弄,修剑不用付钱,几杯浊酒就可以打发,青阳总是来找他修剑,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变成了:青阳来找他修剑,他请青阳喝酒,临走前再附送青阳一套衣服、一壶酒。

青阳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有给他拉风箱的二憨子觉得青阳在占他便宜,提醒老板要小心。

在他五百岁,也就是他的母亲亡故五百周年时,父亲又迎娶了两个妃子,同时立宴龙的母亲大常曦氏为正妃,他被传召回去参加册妃大典。他去了,从头笑到尾,笑得比宴龙都开心。

当天晚上他驾驭着玄鸟一直往北飞,去追那颗最北的星星。幼时,每当他哭嚷着“要娘”时,乳娘就会揽着他,指着最北面的星星对他说:“看到了吗?那就是你的娘亲,她一直看着你呢!”

玄鸟不知道飞了多久,直到他灵力枯竭,才落下。

极北之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连阳光都畏惧地躲开,他一人踽踽独行,不知道该走向哪里,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不甘心什么。

风雪漫天而下,世界冰寒彻骨,漆黑中,他迷失了方向,灵力已经耗尽,唯一知道的就是不能停,停下就是死,必须一直走。并不觉得恐惧,因为从小到大,他就是这么一路走过来的。可是,真孤单啊,好像这个世界只剩下了他一个。

正当他觉得风雪永远不会停,漆黑无边无际,路永远走不到尽头,想躺倒休息时,一点光闪烁在风雪中。他摇摇晃晃地挣扎过去,青阳全身上下裹着毛茸茸的兽皮,探着半个脑袋嘻嘻笑着说:“进来喝酒,风雪连天射冰狐,篝火熊熊喝美酒。”

美酒个头!是比上次更难喝的劣酒,可他觉得很酣畅淋漓。

他没有问青阳为何在此,青阳也没有说,不过在那天晚上,他告诉青阳,“我的姓氏是高辛。”虽然他知道青阳已经知道,要不然人不会在这里。

青阳嘴里塞满狐狸肉,一边不停地嚼,一边嘟嘟囔囔地说:“我的姓氏是轩辕。”跷着油腻的大拇指,很得意地指指自己,“我,轩辕青阳!”

令大荒色变的姓氏——高辛,在青阳眼里无足轻重,只不过是一个和他的轩辕同等重量的标志。

少昊的心情刹那粲然,纵声大笑,漫天暴风雪只不过是成就了他们的一场豪醉。当时,他们俩都不知道,千年后,轩辕真的和高辛变成了同等重量。

几百年后,轩辕族逐渐从一个默默无名的小神族变成了最强大的神族之一,而少昊的父亲即将从王子变成高辛王。神农十万大军兵临城下,他只身仗剑挡在城上,连挑神农六十员大将,可神农仍然不肯退兵,而身后是已经生了异心的高辛军队。深夜,他正在偷偷疗伤,青阳持剑而来,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衣袍,得意地笑着说:“怎么样?是不是挺像?从现在开始,我也是高辛少昊。”

第二日,神农大军惊恐地发现高辛少昊就像一个灵力永不会枯竭的战神,他们自以为可以耗尽他灵力的车轮战根本不管用。那一日,少昊连败百人。第三日,当高辛少昊站在城头,弹着长剑笑问“谁还想与我一战”,灵气充盈,丝毫不像是已经苦战了两日的人,神农军心溃散,最骁勇的勇士也不敢上前应答。

当日夜里,神农大军趁夜撤退,高辛军队见势头不对,把企图反叛的将军擒下,献给了少昊。

两个遍体鳞伤的人跌跌撞撞地冲进一个破落的酒馆,一边喝酒,一边大笑。

青阳喝得晕晕乎乎时,向少昊炫耀自己有弟弟了,吹嘘自己的弟弟长得是多么多么俊俏,又是多么多么聪明。

少昊大着舌头说,天下婴儿都一样。青阳恼了,抓着他往回飞,溜进家里把婴儿抱出来,非要他承认这是天下最俊俏聪明的孩子。

少昊不记得自己究竟有没有说,反正他们俩抱着婴儿又去喝酒了。

喝到最后,看到大街上兵来将往、鸡飞狗跳,不明白怎么了。酒店老板唉声叹气地说他们族长刚出生几个月的孩子丢了,真不知道哪个杀千刀的干这么缺德的事情。少昊和青阳嗤声讥笑:“真没用,连自己的儿子都会丢,来,咱们继续喝酒!”

喝着喝着,两人面面相觑,总觉得哪里好像不对,少昊看着篮子里呼呼沉睡的婴儿,捧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说:“青阳,你爹好像就是族长!”

青阳盯着婴儿,皱眉沉思。醉酒多日的脑袋不太管用,还没绕过弯子来。

少昊摸着墙根偷偷溜出酒馆,立即逃回了高辛,正好可以捧着宿醉的脑袋参加父亲的登基大典。

那段日子酣畅淋漓,在他的生命中,第一次有了一种叫“兄弟朋友”的东西,寂寞时可以饮酒打架,谈笑中可以生死相酬,烦恼时可以倾吐心事……

从高辛王继位到现在已经两千多年。

两千年中,轩辕族变成了左右大荒命运的三大神族之一,轩辕王创建了轩辕国,登基为王,可青阳的母亲不再是轩辕王唯一的女人。

两千年中,青阳有了两个弟弟。他听到过青阳激动地告诉他,云泽会叫他哥哥了,青阳十分偏爱云泽,他也是,把云泽看作自己的亲弟,教他任何他想学的东西。云泽果真如青阳所说,是最俊俏聪慧的孩子,任何东西一学就会,而且还那么懂事体贴,主动承担起一切大哥不喜欢承担的责任。

两千年中,他见证了云泽的死去,听到青阳痛苦地嘶吼,也看到了缬祖的地位和性命都岌岌可危,渐渐地,青阳失去了脸上的笑容,心上的温暖。

那个扛着一把破剑,嚼着一根青草,走得摇摇晃晃,笑得让人嫉妒的少年彻底消失了。

几个时辰,少昊和青阳喝掉了十几坛美酒。

少昊趴在扶桑枝上,伸手去捞水中的月亮,随着枝条左摇右晃,突然,一个倒栽葱掉了下去,扑通一声就没了踪影。

青阳仰躺在树枝上,张开嘴,高高举起酒坛,一面随着枝条随风摆动,一面将整坛酒倒进嘴里。

一整坛酒倒完,少昊仍没上来,青阳拍着树干大叫:“少昊,你再不上来,我可就把酒全喝光了。”

水面依旧没有任何动静,青阳正想跳下去捞少昊,少昊的脑袋浮出水面,青阳不客气地一掌打过去,“你还没醉死在水底啊?”

少昊闪开,“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你来看看。”

青阳看他的神色不像逗他,只得也跳下水,少昊在前面领路,两人沿着扶桑树干一路下沉。汤谷的水很奇怪,别的水潭是越往下越黑,它却是越往下越亮,到后来,眼里全是白得刺眼的光,什么东西都看不见,再这么沉下去,别说看东西了,眼睛不瞎就值得庆幸了。

青阳正在纳闷,突然觉得眼睛舒服了,一颗碧绿碧绿的珠子浮在一片白灿灿的光芒中,映得光线都柔和了。

少昊说:“很奇怪吧?因为是日出之地,汤谷之水是天下至净之水,干净到没有任何生物能活在里面,就是这九株上古神树扶桑树,世人以为生在汤谷,其实都是扎根在别处。”

“嗯。”青阳虽然灵力高强,却没办法像少昊那样自如地在汤谷之水中说话。

“这一百多年我虽没有下过水,可宴龙他们之中肯定有人下过水,既然没有人发现,那只能说明这东西不存在。”少昊皱着眉头思索,“究竟从哪里来的呢?汤谷是高辛禁地,想运这么大颗珠子进来可不容易,更大的可能,这颗珠子是从下面渐渐浮上来的。”

再往下就是他也无法进入,传说中只有开天辟地的盘古去过,不过既然太阳从虞渊落,从汤谷升,那么圣地汤谷和魔域虞渊肯定相通。

“不管……待……看一看……就知道了。”青阳的声音虽然有灵力加持,可仍然被汤谷水吞掉了很多。

少昊点点头,他试着用灵力抬了一下,居然抬不动,青阳也加了一把力,两人一起用灵力强行带着“碧玉珠”向水面升去。

等升到水面,少昊惊异地感叹:“这什么东西?天下间居然有东西需要咱们俩合力去抬,说出去都没有人相信。”

青阳低头看着浮于水面的“碧玉珠”,刚才尚需要他和少昊合力抬起,此时,它却好像浮萍一样浮在水面上。

青阳伸手去摸,触手滚烫,少昊碰了一下,立即缩回了手。青阳却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心里有很温柔的感觉,竟然舍不得离开。

他心中一动,取剑在自己掌上割开一道血口,鲜血汩汩涌出,滴落在珠子上,一滴没有掉下,全被珠子吸了进去。

少昊见状,也是心中一动,萌生了隐隐期待,心疾跳起来。他从青阳手中拿过剑,举起手掌,却迟迟未割下,竟然在害怕期待落空。

青阳不耐,催促道:“少昊!”

少昊的手从剑刃上划过,鲜血如血雾一般,喷洒在珠子上,顺着珠子缓缓滑落,没有被吸收一滴。

青阳和少昊大喜,抬头看着彼此。

半晌后,青阳说道:“虽说虞渊会吞噬一切,可传说盘古大帝追着太阳跳下虞渊后一路跑到了汤谷,你说阿珩会不会……”青阳再说不下去,只把流着血的手掌贴在珠子上,珠子立即吞噬着他的灵力和鲜血。短短一会儿,青阳的脸色就开始发白,少昊用力拉开他,“你疯了?如果这真是来自虞渊的东西,还不知道是妖是魔!”

青阳说:“它肯定和阿珩有关联,我要带它回去见父亲和母亲。”

“我和你一起去。”

青阳立即说:“不用,这是我们的家事。”

少昊明白了,这一瞬,一切又回到现实,他是高辛少昊,青阳是轩辕青阳。

注释:

[1]扶桑,长于日出之地汤谷的神树。《楚辞·九歌·东君》:“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王逸注:“日出,下浴於汤谷,上拂其扶桑,爱始而登,照耀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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