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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荒的西边有一座秀丽的山峰,叫玉山[1]。玉山是上古圣地,灵气特殊,任何神兵利器只要进入玉山就会失去法力,是永无兵戈之争的世外桃源。所有执掌玉山的女子都恪守古训,不入红尘、远离纷争。历次神族争斗中,超然世外的玉山庇护过不少神和妖,就连神农和高辛两个上古神族都曾受过玉山恩惠,因而,玉山在大荒地位尊崇,就是三王也对其礼让三分。
执掌玉山的女子被尊称为王母,因玉山在西,世人也常称西王母,王母每三十年举行一次蟠桃宴,邀天下英雄齐聚一堂。这几日,又是三十年一次的蟠桃宴,宾客从八荒六合赶来赴宴,玉山上客来客往煞是热闹。
赤宸一身红袍,大步从瑶池边走过,神情冷漠,目光锐利。
瑶池岸边遍植桃树,花开千年不落,岸上繁花烂漫,岸下碧波荡漾,花映水,水映花,岸上岸下,一团团、一簇簇,交相辉映,缤纷绚烂。
一阵风过,桃花瓣犹如急雨,簌簌而落,轻拂过赤宸的眉梢、脸颊、肩头,他的步子渐慢,看着漫天花雨,目光变得恍惚迷离,氤氲出若有若无的哀伤。
他的视线随着几片随风而舞的桃花瓣,望向了远处——淼淼碧波,烟水迷蒙,十里桃林,九曲长廊,朱红色的水榭中,一个青衣女子倚栏而立,手中把玩着一枝桃花,低头撕扯桃花蕊,逗弄着瑶池中的五色鱼。
赤宸的心骤然急跳,大步而去,一边快步疾走,一边张望着青衣女子,可隔着重重花影,那抹青影若隐若现,总是看不真切,等他奔到水榭处,已经不见青衣女子。
他急切地四处查看,阵阵清脆的笑声从桃花林内飞出,赤宸飞奔而去,一群少女正在嬉闹,有穿青衫的,赤宸伸手欲抓,“阿珩!”
少女娇笑着回头。
赤宸的手停在半空,不是她!
碧波廊上的身影几乎一模一样,一时间昏了头,竟然以为是阿珩,可阿珩已离世两年,刹那的心跳竟只是斜阳花影下的一场幻觉。
他神情怅然,转身而去,瑶池边的映日红桃开得如火如荼,可漫天缤纷在他眼里都失去了色彩,透着难言的寂寥。
桃花林内,两位女子并肩而行,从外貌看上去,年龄差不多,实际却是两个辈分。一位是神农国的大王姬云桑,一位就是玉山王母。
传说玉山之上宝贝无数,云桑好奇地问王母玉山到底收藏了些什么神兵宝器。
王母毫不避讳云桑,详细地一一道来。
云桑出身上古神族,家学渊源,王母所说的神器她都听闻过一二,可位列神兵之首的兵器却从未听过,居然是一把没有箭的弓。
云桑问王母,“只听闻盘古大帝有一把劈开了天地的盘古斧,从未听闻过盘古弓,难道这世间竟没有一支箭可配用?既无箭,那要弓何用?”
王母性子严肃,不苟言笑,对云桑却十分和蔼,温和地说:“这把弓并不是用来杀戮,而是用来寻找。太祖师父的残存手稿上说盘古大帝劈开天地后,因为忙于治理这个天地,失去了心爱的女子,盘古大帝为了再次见到她,于是穷极心思,打造了这把弓。据说把弓拉满,只要心里念着谁,不管距离多么遥远,不管他是神是魔、是生是死,都可以再次相聚。
“怎么相聚呢?难道这把弓能指明寻找的方向?”
“不知道。据说当年伏羲大帝仙逝后,女娲大帝因为相思难解,曾上玉山借弓,可是拼尽全部神力,满弓射出后,连对伏羲大帝的一丝感应都没有,更不要提相聚了。”
云桑虽然稳重,毕竟少女心性,一听立即生了兴趣,感叹道:“原来女娲大帝也像普通女子一般,会因为相思而无计可施。只是盘古大帝神力无边,无所不知,怎么会找不到自己心爱的女子呢?”
“不知道。”
“盘古大帝铸成弓后和他心爱的女子相聚了吗?”
王母笑道:“我怎么知道?你这孩子别较真了!太祖师父只是根据传闻随手记录,究竟是真是假都不知道,也许压根儿就是一段穿凿附会的无稽之谈。”
赤宸听到这里,分开桃树枝丫,走了过去,“我想要这把盘古弓。”
王母心内暗惊,她居然没有察觉到他在近处,语气却依旧温和,“这是玉山收藏的神器之首,不能给你。”
云桑赶在赤宸开口前,抢着说:“王母,这次蟠桃大会用来做彩头的宝贝是什么?”又对赤宸说:“你若想要神器,到时候去抢这个宝贝。”
“肯定不是盘古弓,不过也是难得一见的神器。”王母打算离去,“轩辕王姬第一次来玉山,我还要去见见她,你们随意。”
云桑少时曾跟随轩辕王后缬(xié)祖学过养蚕纺纱,与轩辕王姬轩辕妭(bá)朝夕相伴过十年,感情很好,喜道:“原来妭妹妹也来了,我都好多年没见过她了,待会儿就去找她叙旧。”
云桑看王母走远了,对赤宸半是警告、半是央求地说:“我知道你一向无法无天,任性而为,不过这里不是神农山,你可千万别乱来,否则出了事,谁都救不了你。”
“知道了。”赤宸笑了笑,打量着桃林的方位布局。
云桑心思聪慧,博学多识,行事果决,就是炎灷都让她三分,她却拿赤宸一点办法没有,看到他的笑意,心里越发忐忑,只能暗求是她多虑了,“父王让我带你来蟠桃宴,是想让你熟悉一下大荒的形势,可不是让你来胡闹。这大荒内有几个女子得罪不得,第一就是王母,你千万不要……”
赤宸打断了她,“第二呢?”
“轩辕族的王姬轩辕妭。”
赤宸打趣道:“难道不是你?”
云桑嗔了赤宸一眼,“轩辕王侍嫔很多,有四个正式册封的妃子,这四个妃子总共生了九个儿子,却只有一个王姬轩辕妭,并且是王后缬祖所生,轩辕妭一母同胞的哥哥就是最有可能继承王位的轩辕青阳。轩辕妭自幼和高辛族订亲,夫婿是高辛少昊,也是极有可能继承高辛王之位。”
赤宸的视线在桃林中徘徊,漫不经心地说:“这个轩辕妭倒的确惹不起。”
云桑含笑道:“不过,她性子是极好的。王母却……”
赤宸一听她还要转着弯子劝他别乱来,转身就走,云桑蹙眉,一瞬后又笑着摇摇头,以赤宸的性子,能忍耐着听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
云桑看看时辰,估摸着轩辕妭那里已清静下来,问清楚她居于凹凸馆后,沿着侍女指点的方向,独自一人前去拜访。
云桑博闻强识,见过不少名园奇林,知道名要与景相呼应,才算好名。凹凸二字做馆名,倒也奇突别致,只是实在想不出来景致要如何凹凸才能切中名字。
一路行来,离瑶池愈远,愈是荒凉,草木渐显野趣,碎石小径蜿蜒曲折,一条小溪潺潺而流,时隐时现。走了不多时,看到不远处的山崖上小桥流水、亭台楼榭。四周也种着桃树,可不同于瑶池岸边的映日红桃,十里桃林,花色浓烈,这里俱是千瓣白桃,种得稀落间离,一树树白花,贞静幽洁,仿若空谷幽居的佳人,或静静绽放在小轩窗下,或只闻暗香,不见花树,待四处寻找,才发现乌檐角下,隔着青石墙羞答答地探出一枝来。
许是为了不破坏馆中的清幽雅静,侍女也用得很少,云桑一路走来竟然没碰到一个侍女,无比贴合云桑心意,只是凹凸二字的意思仍看不出来,可建造此处者心思玲珑,想来绝不会空用凹凸二字。
沿着花径慢走,只闻泉水叮咚,却不见水,转过山壁,远远看到一汪深池,池水清碧如玉,池畔的石上雕着古拙的凹晶池三字。
云桑心喜,快走几步,站在池边,只觉习习凉意拂面,无比惬意,不经意地低头看到池中倒影,被吓了一跳,池面上竟然有好几个她,有的矮小如侏儒,有的高大如巨人,有的脖子细肚子大,犹如水瓮,有的四肢颀长脑袋硕大,犹如竹竿顶冬瓜……个个都无比趣怪滑稽。
待发现其中奥妙,云桑几乎击掌称妙。原来这里不仅仅是水碧如玉,还是玉碧如水,眼前的整汪清池看似水波起伏,浑然一体,实际其间有无数碧玉,建造者利用碧玉的弧度巧妙地让池水时高时低,构造出无数个凹凸来,水面犹如玉镜,能映照出人像,也就形成了无数个凹凸镜,凹镜处会将人缩小,凸镜处会将人放大。
云桑看看四下无人,童心大发,在潭边走来走去,伸手抬脚,看着池中的自己一会儿是个大胖子,一会儿是个小瘦子,笑得前仰后合。她笑,形态各异的她也笑,云桑越发笑个不停,乐得眼角的泪都要流下来。
一个青衣少女躲在暗处,静静看着云桑。
她起先在山壁上玩时,已看到云桑,只不过玩心忽起,想看看端庄娴静的云桑第一次看到这汪怪异的池水时会不会像她一样手舞足蹈,笑得直不起身,所以躲到暗处,打算等云桑笑得最没有防备时,突然跳出来吓她一跳。
可等她真看到云桑大笑时,忽然就一点都不想打搅她了。云桑的母后早亡,小妹女姜在东海边玩水时溺水而亡,二妹瑶姬一出娘胎就是个病秧子,云桑小小年纪就心事重重,几乎从未失态大笑过。
云桑的笑声突停,面色冰冷,斥喝道:“谁?出来!”
青衣少女一惊,正打算乖乖地出去认错求饶,却看桃林深处,一个面容清逸、身姿风雅的男子踏着花香,分开花树,徐徐而来。
他眼中唇边俱是笑意,“王姬,请恕罪,只是看到王姬犹如孩童般手舞足蹈、恣意大笑,所以未舍打扰。”
云桑颊边泛起淡淡红晕,神情越发清冷,“既然知道我的身份,还敢放肆偷窥?”
她粉面含怒,眼角蕴愁,一身素衣,俏立于凹晶池畔,身后是几株欺云压雪的千瓣白桃,她的身姿却比花更清更幽。
男子翩翩施礼,诚恳地说:“不是在下放肆,只是当年耗费三载心血设计这座凹凸馆时,就是希望这汪碧池能让见者忘记世间忧愁,开怀大笑。今日看见心愿成真,多有失礼,请王姬恕罪。”
云桑一愣,这巧夺天工、寓意深刻的“凹凸”二字竟然出自他手?
不知不觉中,怒气已散。
潭中的身影,有胖有瘦,有高有低,云桑低声说:“这千奇百怪的影像压根儿不像我们,却又都是我们,没有了华服的修饰,没有了外貌的美丑,一时间就忘记了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身份,只是自己为自己开怀大笑。你说心愿成真,刚才那开怀大笑只是一半,为了谢你让我开怀而笑,我就成全你的另一半心愿。”
男子问:“另一半心愿?”
云桑淡淡一笑,指着潭中男子的身影和自己的身影,“既然此潭中,再没有外物的修饰羁绊,我只是我,你只是你,那么你无须请罪,我也无权恕罪。”
男子心头骤然急跳,眼中掠过惊讶欣喜,却只是不动声色地微笑。
云桑打量着池水说,“此处凹凸结合,虽然精妙,却仍在大凹中,如果只凭此就叫凹凸馆,未免太小家子气,你定不屑为之。如果此池为凹,想来应该有山为凸,有了水凹石凸,山水气象,才能称得上凹凸馆。”说着话,云桑沿着凹晶池,向着水潭另一侧的陡壁险峰行去。
男子心中又是惊又是喜,凝视着云桑,默默不语。
云桑四处寻找着道路,草木陡然茂密起来,找了一会儿才在峭壁下发现一条羊肠小径,只容一人通过,岩壁上刻着“凸碧山”三字。“凹晶池、凸碧山。”云桑一边心头默念,一边沿着石阶而上,攀缘到山顶。
整块山峰都是玉石,凸起耸立,朝着潭水的一面凹凸起伏,凸起处颜色浅白,凹下处颜色深沉,由于反射光线的深浅不同,恰好中和了一些潭水中的凹凸,又因为是从高往下看,池水中的凹凸不再明显,所以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水平如镜,只清清楚楚地映着一男一女,并肩而立。
云桑想了一瞬,才明白肯定是崖壁上另有机关,巧妙利用了玉镜的折射,明明她和男子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一个在岸这边,一个在岸那边,可云桑看到的影子却是她和他并肩而立,亲密依偎。
云桑先是赞叹男子学识渊博,将各种技艺融会在一起,等看到水潭中她与男子的“亲密”时,明知道男子那个角度看不到,也不禁双颊羞红,狠狠瞪了男子一眼,心里嘀咕,他这么设计就存了轻薄的心!飞快跃下山岩,不愿再和男子多“依偎”一瞬,仓促间,也就没有看到几个小字投影在水潭中,影影绰绰:水月镜像、无心去来。
云桑回到岸边时,依旧没有好脸色,讥嘲道:“心思倒是凹凸,可惜用错了地方!”
男子却也是神情漠然,把一个玉匣递给云桑,淡淡地说:“我奉殿下之命,来给王姬送这个,东西已送到,在下告退。”说完就立即扬长而去,十分无礼,和起先的谈笑自若、谦逊有礼截然不同。
云桑一口气梗在胸口,恨恨地看着他的背影,可又说不清楚自己恼什么。半晌后,低头看到玉匣上的玄鸟徽印——高辛王室的徽印,才突然意识到,“喂,你认错了,我不是轩辕王姬,是神农王姬。”
青衣少女从山洞中跳出,一边拍掌,一边大笑,“好个凹凸,设计得妙,解得更妙,我都在这潭水边玩了半日了,仍没看破什么水为凹、山为凸。”
云桑也不知为何,心中又羞又恼,竟是从未有过的古怪滋味,没好气地把玉匣扔给青衣少女,讥嘲道:“轩辕王姬,你的好夫婿千里迢迢派属下给你送礼呢,难怪把你笑成这样!”
轩辕妭打开玉匣看了一眼,红着脸说:“哪里是送礼?只是些药丸而已。”一抬头,看云桑愣愣地站着,叫了几声,她都未听到。
轩辕妭摇了摇她,“姐姐,你怎么了?”
云桑说:“刚才那位公子是少昊派来给你送东西的?”
“看来是了。”
“他看我衣饰华贵,又住在凹凸馆里,叫我王姬,我也答应,其实是把我误当作了你。”
“是啊,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轩辕妭一头雾水,不知道云桑究竟想说什么。
“那他自然也就以为我是少昊的未婚妻了,以为我是有婚约在身的女子。”
“嗯。”轩辕妭点点头,仍然不明白云桑想说什么。
云桑嫣然一笑,眼中隐有欢喜。
“姐姐,你怎么一会儿怒,一会儿呆,一会儿喜的?和以前大不一样。”
云桑含笑不语,半晌后才说:“你倒还和小时一个样子。咦?药丸?少昊为什么要特意派使者送你药丸?你生病了吗?难怪看着面色苍白。”
“唉!别提了,说出来都是笑话!我在人间游历时,受了点伤,被少昊救了。”
云桑在轩辕妭鼻头上刮了一下,“这不是正好,英雄救美,美人以身相报。”
轩辕妭噘着嘴,“好什么好?我压根儿没见到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当时高辛的叛乱刚刚平定,大哥说少昊还有要事处理。未等我苏醒就离开了,他看到了我,我却没看到他,我现在都亏死了!”
云桑笑道:“别紧张,我虽也没见过少昊,可我敢肯定少昊绝不会让你失望。”
“哼,你都没见过能肯定什么?”
“你觉得刚才那男子怎么样?”
“他的言谈举止让我想起了知未伯伯。”知未辅佐轩辕王立国,被誉为王师,轩辕妭的评语足可以看出她也相当赞赏刚才的男子。
云桑说:“良禽择木而栖,在高辛二十多位王子中,心思如此凹凸的男子选择了少昊,所以你就放心吧。”她迟疑了一瞬,期期艾艾地问,“你能打听到他是谁吗?”
“我让四哥去问问就知道了,不说才华,只说容貌,那么清逸俊美的公子在高辛也没几个。”
云桑脸上飞起一抹羞红,“我还有件事情想麻烦你。”
“什么?”
云桑附在轩辕妭耳边窃窃私语,轩辕妭时而惊讶,时而好笑,最后频频点着头,两个女子坐在潭边说了一个多时辰,太阳西斜时,云桑才离去。
晚上,浮云蔽月,山涧有雾。
蟠桃园中的桃花犹如被轻纱笼罩,一眼望去,似乎整个天地都化成了迷迷蒙蒙的红色烟霞。
赤宸飞掠而入,站在桃园中央,取出一条红布蒙住双眼。白日里,他就发现玉山和桃林是一个大阵,若不想被幻象迷惑,就不能看,只凭心眼去感受微妙的灵气变化。
他在桃林内走走停停,时而前进,时而转弯,时而折回,终于破了桃林中的阵法,进入玉山的地宫。看他做得很容易,可其实一旦入阵,踏错一步就是死,几万年来也只他一个成功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