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壁邻是一富家,主人吝而且刻。畹香每欲迁徙另居,娄生曰:“只此数椽,亦足以容膝而蔽风雨,何用迁为!”
畹香曰:“不然,君若不去,主有奇祸。妾父有一别业,离城咫尺,颇有花亭月榭,足以栖迟。妾已先期禀请,无俟君之考架也。”
娄生不得已,遂唤扁舟,挈其琴书,即日徙去。
去不半月,而富翁家起火,延烧其邻五十余家。娄生愕然惊异曰:“若不听卿,则青毡已付回禄。不知卿操何术,而能预料若此!”
畹香笑曰:“妾亦不过据理揣摩,岂操术数而能先见哉!盖居必择邻,不可不慎。其人既富而吝刻至极,则上悖天心,下招人怨,非遇火盗,即遭横事。此理之常,无足怪者。若不迁而远之,安免波累乎!”
忽一日,其邻胡月郎同一人以金饼来卖,其金重三两,赤色如火。计其价,应值三十余金。而偿以半价,其人已允。娄生贪其贱,而倾囊以市之。畹香从内遥呼曰:“催徵之吏日迫于门,安得余资而换若金乎!”遂立逼吐还,而以酒食以食之,其人感谢而去。
又一日,有以金簪来卖者,其人破巾敝屦,貌甚憔悴。及观其簪,则镶以猫儿眼。问价几何,伸二指曰:“实要二两。”畹香甚喜,疾令娄生如其数以畀之。即转售于宦室,得价二百余两。
而前此胡月郎之金,因娄生退还,遂鬻于本村富户邵某。而其同来之人,实系江中之巨盗也,与胡月郎亦非相识,盖贪其厚谢而为居间兑卖耳。未几事败,供出月郎,并及邵某。月郎一闻其事,即时远窜。邵某罄其资产,方出囹圄。
娄生始为骇然曰:“胡月郎,邻居识熟,吾故信托。至卖金簪者,不知其所从来,实觉面生可疑。乃彼此相反,而卿之揆量如神,其故何也?”
畹香曰:“君知其一,未知其二。夫金之为物,人所易识,无愚者亦知其价之轻重也。乃偿以半值而即见允,彼非昧于价也,特速于售耳。即其速售已有可疑,而况月郎无妻小,乃游手游食之辈,岂以邻居而可轻信乎?若夫猫儿眼者,人所罕见。观其人则又容色困悴,似有羞涩之态,此必宦室之裔,贫乏无聊,故出其先世所遗,而孟浪行鬻,以为口计耳。所以令君速付其值,不然必为识者所得矣!”
娄生听毕,欣然鼓掌而笑曰:“贤卿料事甚明,果有过人之智。但彼已去,而复呼转,啖以酒食者,则又何也?”
畹香曰:“业已交易,而我立沮退出,岂不怀愠。况其状狰狞可惧,故不惜食而以酒食者,冀其欢也。”
于是娄生事无大小,必咨于畹香而后行。数年之间,竟成富室。
是岁春,闯贼犯阙,遂有彰义门之变。而江淮诸郡,靡不骚然震动。在城士庶,移徙纷纷,畹香独曰:“事尚无虞,未可轻动。”
及弘光帝正位南都,在廷权贵有与娄生相厚者,遣人致书曰:“天下方危,主上新立,正吾党建功树业之秋。子能主我,则富贵可得也。”
娄生欣然欲行,畹香力谏曰:“今闯贼倡乱,中原糜沸。新主虽立,仍有奸佞擅权,窃恐天下事,尚未可料也!乃子冀图幸进,若以富贵为乐,则尔与我抱瓮灌花,逍遥蓬径,宴眠早息,足以自娱。又何必趋事权门,鞅掌簿籍,而以国事经心乎!设或志在立功,则吾相君之面,贵乏封侯,而况胸无经济,将谓寻章摘句可以退贼乎!盖无道则隐,乃古圣之格言。妾与子方惧寇乱将及,避迹不深耳!乃欲昧时希用,被锦绣而为享祀之牺牲,窃虑祸患一至,悔无及矣!同林栖鸟,休戚相关,不得不以正言告君,唯熟念之!”
娄生曰:“诺,吾已绝意功名,前言戏之耳!”
未几,忽值高杰内变,畹香曰:“妾闻大乱归乡,小乱归城。今天下必至大乱,若不远避,祸将及矣!”遂挈资徙居城外四十余里。
有乱兵张、郝二将者,系本地人,熟知乡路。佩刀负矢,直逼娄生所居。其邻近避难之家,忽闻乱兵卒至,无不扶老携幼,纷纷远窜。畹香将欲出扉,二贼足已跨进,即欲逼住行淫。
畹香面不改容,欣然笑曰:“妾闻二将军之名久矣。今天下扰攘,尚武而不尚文,正二将军立功之日,异时金印如斗,佩诸肘后,二将军功名赫赫,谁堪相比!妾恨失身腐儒,偃蹇荆布。今以天假奇缘,幸蒙二将军赐顾。妾藏有豚蹄斗酒,愿为二将军把盏称喜,即望少留数夕,相共盘桓。但异日富贵时,愿祈携妾同享,无忘妾也。”
遂呼娄生出拜曰:“今日尚为尔妻,明日妾身即为二将军所有矣!”乃以酒肉整理捧出,又诒二贼曰:“诸勇士荷戈持戟,环列于门,使妾惊悸不安,望乞敕令散去,当与二将军从容闲话耳!”
二贼料无他虞,即令暂退。畹香殷勤斟酒递劝,二贼坦然不疑,举杯立尽。岂知酒内已下砒霜,须臾毒发,二贼俱毙。其时众贼散行村落,各自掳掠,遂唤婢仆扛出尸骸投水。搬携细软,棹舟远渡而避。直至次日,乱兵方去。其为乡民击死者,亦有二十余。而沿村抄劫,妇女被污者,不计其数。独畹香保全,不失一物。乃告娄生曰:“此地亦非安土,宜更择居。”遂又远徙二十里之外。不料贼寇蜂起,在在窃发。畹香时刻筹谋,或令娄生与贼佯为结纳,而阴实图之;或以金帛纳饷;或潜匿以避其锋。所以间关二载,得免于祸。至顺治三年,始还故址。
而兵燹之后,残毁无遗。加以大兵不时经临骚扰,畹香复与娄生计议曰:“若使天下即日平定,则桑梓之地不可弃也。设或闽广未下,吾恐大兵往来频繁,必无宁息之日。曷若徙居金陵,方保无事。”
娄生唯唯,即又往省买宅。留仆王忠等管守田房,便同畹香移居白下。其后大兵养马广陵,士庶辗转播迁,靡不荡其资业。而娄生安居无事,优游卒岁者,皆畹香之力也。
时畹香已年四十余,容色愈艳。但以子嗣尚艰,乃为谋置一妾。即邻居郑氏之女,名唤玉姬,年才十七,性极敏淑,粗工吟咏,尝作《美人对镜》诗曰:
拂尘开玉匣,照影即生怜。
恍惚疑为我,依稀认作仙。
新妆同艳冶,巧笑各嫣然。
莫讶时疏隔,绸缪不计年。
畹香爱其能诗而娟秀,尝赠以绝句二章云:
玉润盈盈二八余,中庭雪后放梅初。
檀郎慎莫私寻约,好把新诗唱和予。
其二
窗前初办晓妆成,新试春衫媚自生。
为见艳姿因感昔,感予年少更怜卿。
娄生亦以畹香贤淑,作诗以美之曰:
感谢芳卿贞且贤,任予寻梦楚峰边。
漫夸三月桃花美,却羡芙蓉秋更鲜。
自娶玉姬一载,即获举男。畹香喜极,抚爱如同己出。其后庚寅岁,复归维扬故居。至八年辛卯,又徙秣陵。尝有《此君轩诗集》梓行于世,故不备载,唯录其轶诗焉。
卷六
陈霞如
引
烟水散人曰:予尝读三奇传,为之击节赏慕。及友人为予述陈玄洲三女丽情艳事,则又非三奇可得而班也。夫螓首蛾眉,杏唇桃脸,女容也;然色庄语寡,笑乏倾城,则亦未足为艳。刺绣织纺,女红也;然不读书、不谙吟咏,则无温雅之致。守芬含美,贞静自持,行坐不离绣床,遇春曾无怨慕,女德也;然当花香月丽而不知游赏,形如木偶,踽踽凉凉,则失风流之韵。必也丰神流动,韵致飘扬,备此数者而后谓之美人,则霞如是矣。
然以玉娟之尖,小莺之秀,虽其芳洁少逊于姊,而情韵有余,亦难律以失身之玷,当夫!莺声织锦,宁无匹偶之思;春气熏怀,奚免吉士之诱。而况时同言笑,赓和珠玑,有不神驰魂荡而能已于情哉!予窃羡夫锦帐欢浓,二姨梦合,不知何福修来,乃有如此享用。乐哉崔生!花源月窟,只在寻常闺阃间也。
浥予尝以花徵品,则霞如者,凌水烘霞,既美且艳,乃春之牡丹、秋之芙蓉也;玉娟者,流影迷莺,含芳待月,乃碧桃、红杏也;若小莺者,披轻风而荡漾生姿,芳露而托情自远,则月底海棠耳。
昔江东以二乔并著,后人遂有观书之绘,而文词不少见,则有色而无才。可知岂能才情并丽,丰韵兼优,有若霞如之姊妹耶?然白璧微瑕,终难为娟、莺而曲护。则吾所取,不无轩轾于其间。集陈霞如为第六。
楚有陈翁者,失其讳,而仅以玄洲字传,与妻屠氏,俱善诗。年将五十,只生三女,季曰小莺,年甫十三;仲名玉娟,长莺二岁;而霞如为长,已年十八。虽均有倾城之艳,亦唯霞如为最美。玄洲尝为《三女诗》曰:
玉娟娇小十四余,小莺绰约似秋蕖。
二女盈盈已并秀,更有长女名霞如。
霞如十岁能织绮,十三工赋诗。
只今已二九,姣好有殊姿。
屠氏亦作《三女吟》曰:
余家有三女,均抱瑰丽姿。
长女尤秀异,搦管解赋诗。
二女及三女,虽小无娇痴。
才能织流黄,刺绣已自知。
画屏开孔雀,锦幕施红丝。
谁言生男好,生女亦门楣。
犹胜东家翁,暮年孤自悲。
细观二诗之意,则霞如之美更胜于娟、莺可见矣。
忽一日,仲春时候,有崔生者,讳襄,字秀文,小字寿哥,年甫弱冠,秀韶有文,乃屠氏嫡妹之子,幼时曾与霞如同学。其后崔生之父以令史选余杭县县丞。丞满即迁本府经历,崔生随任读书六载,至是始归,即来省候。
屠氏惊喜曰:“记得吾甥去时,发尚复眉。不料一别六年,忽尔长成如许,想甥学业必有进益。今闻县试已近,甥当努力着鞭,不得再为蹉跎矣!”
崔生曰:“荷蒙姨母垂爱,愚甥敢不勉力,以副尊望。但今三位贤妹,想亦长成,愿请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