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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浦深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人散发出的孤寂气息。他看见岑路低着头,墨玉一般的额发软软地垂下来些许,遮住了他眼底的神情。岑路的半边脸颊被玻璃挤得扁平,让周浦深想起从前水下作业时有只靠在舷窗上挤扁了鼻子的海豚。
周浦深动了动那只被石膏绑住的手臂,微微侧了侧身子,那只正在打点滴的手臂微微抬起了些许,修长的手指虚虚地笼着,从周浦深的后方看过去就像是他将那个蜷成一团的男人拥在了怀里似的。
可是两人之间却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他过不去,他不敢过去。
岑路开了个头之后就突然哑了声,斟酌着词句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还好他唯一的听众对他有着极好的耐心,仿佛就这样等到天亮他也甘愿。
于是岑路放下心来,颇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意味石破天惊地开了头:“我其实,放过黎昼一次。”
周浦深没有丝毫惊讶的神色。
岑路继续道:“其实干我们这行的,无论多少都有些清高的臭脾气,觉得自己是站在巨人肩膀上的那个人,拿着最少的工资干着推动人类进步的活。就像当初那个发现血银燃烧率高于石油两百倍的那家伙,大概也从来没想过,自己倒腾了半辈子的研究,竟然最后成了人人竞相追逐的暴利,甚至,成为了两个国家的祸端。”
“我也没想过,更没在乎过研究血银能给我带来什么,我只是被师父带着,一脚踏进了这个门,觉得科学能给我带来满足感,于是就这么继续下去了。”
“我不知道你信不信我,或许有了黎昼这样的反例你就不会信我了吧,其实大多数科研工作者,真的不擅长追名逐利那一手,更多的只是想着眼前的工作,明天我该把定理推进一步了,昨天的对照试验下周能出结果了,亦或者是积累了五六年的试验数据,最终推翻了我的假想。”
“我信。”周浦深连自己也没意识到般地低语,可是这声音在传达到岑路耳中之前,就湮灭在了冰凉的空气里。
“不过话说回来,作为科研人员,不受风吹不受日晒,如果作为数学家就更是如此,连一行码都不用上手写。纳税人养着你国家供着你,你又拿什么证明你有资格坐在国家的高等学府里使劲地空想?对一个数学家而言,支撑他的两条腿,一条是成果,另一条叫信誉。”
岑路朝着周浦深眨了眨眼:“你知道为什么我放了黎昼这个兔崽子一马么?”
“因为如果他失去了信誉这条腿,他不能截肢。都不用等着别人推他一把,他的学术生涯就瘫痪了,他从此就是学术界的一个笑话,一滩烂泥。不会有人再给他机会了,他即便以后做出了成果,那成果也会被钉在耻辱柱上供人耻笑。”
“任何身怀才华的人,都受不了的。”
“我惜才,我也知道黎昼有才。我宁愿相信他是一时糊涂,宁愿看不见他的狼子野心,也愿意将他留在纯数这个日渐式势微的地方。”
“因为我知道,公开一切会毁了他。我知道,因为我亲眼见过另一个例子。”
说到此处,岑路闭上了眼睛,睫毛不住地颤抖着。喉结上下滚动,仿佛在隐忍着某种巨大的痛苦。
周浦深望着他,指尖深深地抓紧了粗糙的墙壁,那雪白的指节颤抖,与眼前人一齐承担着压得他们喘不过气的痛苦。他似乎意识到了些什么,垂下眼睑:“哥,别说了。”
岑路突然露出了一个有些古怪的笑容,盯着周浦深的眼神甚至有些冰冷:“你知道,是不是?”
周浦深没有说话。
“你果然知道。”岑路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能飘散在黑夜里,“我的父亲,就是八年前那个臭名昭著的学术剽窃案的主角,岑柏。”
他说出来了。
他还是说出来了。
岑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清楚这许许多多年过去,重新揭开心口上的伤疤是不是还会再疼得流血,只是他觉得自己欠拿命护他的人一个解释。岑路不想糊弄这个解释,于是只能一刀一刀地将自己的心凌迟给他看。
有些阴影藏得太深,于是在心脏上生了四通八达的根,再一次被人拔起来的时候连带着心上的肉都一齐支离破碎地连根而起。岑路坐在审讯桌台上,难受地捂着胸口喘气,疼痛在脑海里一点点放大,他依稀记得,从前他生病了头疼的时候,父亲都是要给他把粥端到床头,一点一点地哄着他吃的。
就连他获终身成就奖的那天都不曾有例外。
“爸爸,你和妈去就好了,别因为我误了典礼。”岑路穿着一身西装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白皙的面容烧得通红。少年正一脚踏在稚气与俊美的边缘上,声音也因为处在变声期而有些嘶哑难听,可饶是这般狼狈的模样,也清清楚楚地能从这人的脸上看出风流倜傥的苗头。
“听爸爸的,把粥喝了。”男人与儿子一样也穿着一身漆黑的西服,只是比儿子还要更正式些,胸前端端正正地打着雪白的领结,虽然两鬓斑白,从男人的脸上却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岁月还是对他格外偏爱些,到了不惑的年纪依旧端着一派英俊潇洒。
“不了,喝不下。”岑路没什么力气地推开那只白瓷碗,“都说让你们别再杵在这儿了,赶不及的话你看这奖还颁不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