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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念安从来没有想过,有生之年还会再见到自己的亲人。此刻她坐在S市高级写字楼顶层的董事长办公室内,手心满是汗。她一直都知道母亲出身大户人家,却在年轻的时候爱上一无所有的苏成博。年少时的爱情让他们紧紧相依,母亲不顾家里人的反对执意和苏成博登记结婚,甚至甘愿在苏成博最落魄的时候为他怀上孩子。
后来孩子出生,苏念安的外公,也就是母亲的父亲,终是看不得女儿受苦,亲自将苏成博栽培成商场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并帮助其开创了苏氏企业。
如果不是苏成博后来的背叛,苏念安想如今的他们一定家庭美满。母亲死后,苏念安再也没见过外公,十三岁那年和不辞而别的顾西洛分开后,年少的孩子在伤心之际被人匆匆遣送回国,见到的却是母亲冰冷的尸体。
她有很长一段时间说不出话来,十三岁到十八岁的五年间,她被关在苏家大宅里,一个人失魂落魄,如行尸走肉。苏成博找了老师教她功课,那时的苏念安已经有些许自闭,不跟任何人说话,对任何人都充满戒备和敌意。十三岁时,苏念安第一次意识到,也许最亲的人并不一定最爱自己,也有可能是伤害自己最深的人。
这么多年,苏念安唯一恨的是在母亲走前,她不曾见到母亲最后一面,这会是她这一辈子的遗憾。岁月隔得越久,她越是想不起母亲的容颜,悲伤的,快乐的,欣喜的,茫然的,无助的,那个被岁月一点点侵蚀掉的可怜女人,如果最后知道自己会是这样的结局,当时还会不会义无反顾地为那个男人付出一切?
红木雕刻的办公门被人打开,苏念安忽然坐立不安,双手不断来回揉搓着,好像这样就能减轻一些自己心头莫名的紧张。她瞪着眼睛不敢眨,直到早已满头白发的老人出现在视线里,她才惊觉眼眶不自觉间已经酸涩难忍。
“外公……”她低声呢喃,这个世界上,唯一还会牵挂她的亲人。
老人一怔,伛偻的身体微微有些摇晃,但还是极为镇定地握住手里的手杖。
“是……念安吗?”这一声念安,隔着年月,将祖孙俩完全连在了一起。苏念安腾地一下起身,的确是记忆里慈祥的外公,只是头发白了,从前挺直的背有些弯了,脸上的皱纹清晰可见。她的外公真的老了。
老人伸出手,哆哆嗦嗦地抚过苏念安的长发,眼里闪过泪花,用手背抹了抹,安慰地频频点头,“好,好,外公终于找到你了,你妈妈在地下,也终于可以放心了。”
“外公……对不起外公……”她不该这么自私,一个人在国外自我放逐这么多年,而忘了这个生她养她的城市还有从前最最疼爱自己的外公。
老人拉着苏念安在落地窗前宽大的沙发上坐下,祖孙俩聊了很多,苏念安将这些年自己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人,但多半却是报喜不报忧。她的外公老了,有些事情已经过去,就没有再被刻意提起的必要了。
苏念安的内心在这些年第一次有了属于亲人的归属,尽管顾西洛曾经填满过她的心,但亲人的位置却不是他可以填满的。
顾西洛。她刚刚才光亮的眸子忽然又黯淡下来。他现在好吗?这么多天来唯一一次见到他,便是那天夜里在酒吧门口,他和苏黎黎相互偎依,那种亲密现在想起来,依旧能刺伤她的心。如果不是心里的执念,如果不是当初自己害怕面对,潜意识里逃避而假装失忆,那么她和顾西洛又会是怎样一番场景呢?
那个骄傲张扬的少年,那个不羁的男子,那个日渐成熟稳重的男子,每一面的顾西洛,都被苏念安牢牢地记在心里,可也只能在心里。那些过去,对她来说如同珍宝一般,只能被小心地隐藏着。她喜欢着十七岁时的桀骜少年,会用冷漠的眼神注视着她的顾西洛,会用冰冷的手指小心拨弄着她发丝的顾西洛,会没有防备安然对她笑着的顾西洛。
曾几何时,那个被她藏在心底的人,已经离她越来越远了。讽刺的是,是她亲手把他推离了自己身边,而她能做的,只有远远地望着他。他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那样骄傲俯瞰众生的男人,除了仰望,她还能如何?
“念安,搬来和外公一起住吧,外公老了,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了。”老人苍老的声音透着无奈悲戚。苏念安心疼起来,这些年,苍老的外公又是如何忍受丧女之痛,孤独度日的呢?
“外公,我不走了,我一直留在这里再也不离开了,我会常常去看外公的,您还是住在山顶的别墅吧?我一直记得路。”苏念安微笑,没有答应外公的要求,却做下留下的承诺。
老人了解自己的外孙女,和女儿一样,外表看上去温婉,内心刚硬倔犟,一旦决心做一件事,不到最后誓不罢休。若当时他能极力阻止女儿嫁给苏成博,结局是不是就……
“外公……”苏念安迟疑了一下,眼光闪躲,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但有些事情必须要弄清楚。深吸一口气,她才调整好呼吸再度开口,“关于苏氏……外公是不是曾经也想过要出手相助?”
一提到苏氏,老人脸上的笑容立刻隐去。苏念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那一刻她仿佛看到外公脸上漠然的冰冷。也许,就算是亲人,也有其不为人知的一面。
“念安,他去找你了对不对?他要你求我帮苏氏?”毕竟在商场上驰骋了大半辈子,老人又如何会看不出苏念安的这一点疑惑?苏成博的为人他最是清楚,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况且他也从来没把念安当成女儿看待。
苏念安一惊,本能地点头。等意识到要否定时已是来不及,当下羞愧地低下头去。她知道外公一定恨极了苏成博,亲手害死女儿的凶手,身为父亲的哪个不恨?
老人把脸扭向一边,手还放在念安的头顶,像小时候那样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抚摸。“念安,就算外公不动手,以苏氏如今的财政危机也撑不了多久,外公只是加快了苏氏垮台的进度而已,你爸爸……应该受到些惩罚。”
苏念安沉默下来,外公虽说年纪已大,但在商场上也是能说上些话的人物,只要老人家开口说几句,以苏氏现在的状况,根本不会有人出手相救。怪不得那天苏黎黎会那样跑来指责自己,原来早在那时,或者更早以前,外公就已经开始报复苏氏了。
那么为什么,苏成博又说外公想见她,只要见了她外公就会答应出手救苏氏呢?
浑浑噩噩地走出办公大楼,苏念安站在十字路口,迷茫而恍惚。老人尽管依依不舍,但还是放了外孙女离开。苏念安知道,从小到大,外公一直是最疼自己的,从来舍不得让她受一点委屈,正因如此,外公才不想强留她下来。她什么都懂,真的什么都懂,却控制不住自己与他保持距离。
这些年,苏念安早就习惯对每一个人都保持距离,那是她孤身一人时养成的自我保护方式,不管对方是谁,不管身在何处。
她想,她是个自私的人。
苏家大宅再不复往日的灯火通明。苏成博不耐地扯了扯领口,连日来的奔波早已操碎了他的心,那些白眼和奚落他不是没有预料到,只不过真正面对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仍有点措手不及。
这是他第一次在前妻去世后开始怀念起她来。不得不承认,他所拥有的一切,除了自己的努力,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前妻娘家的帮助。前妻的父亲,也就是他从前的岳父,给了他高人一等的地位,同样又在他如今走投无路的时候狠狠把他推下地狱。林老爷子几乎断绝了他所有后路,苏成博这一生自从娶了前妻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挫败过。
林老爷子当初说,只要让他见到自己的外孙女念安,就答应往苏氏注入资金,可转身却翻脸不认人,祖孙俩相见,过后过河拆桥,这的确是林老爷子的作风。
至少在S市,林老爷子说话还是有些分量的。
他懊恼地仰头闭着眼睛靠在沙发上,再过二十四小时,苏氏的股票一旦崩盘,银行便会上门催债。同时,无法将资金投入新项目,合作方势必会以毁约名义向法院提起诉讼,到时他苏成博拼搏大半辈子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将会付诸东流,整个苏氏也将濒临破产,他会成为S市最大的笑话,因为一个女人而栽了跟头的笑话。
脚步声由远及近,苏成博闻到一阵熟悉的香水味,那是沈安林最爱的玫瑰味道。
身边的沙发凹陷下去,可空间里安静得久久都没有丁点声响。苏成博按捺不住,睁眼看到正兀自发呆的沈安林。
对沈安林,连苏成博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抱着怎样一种心态,她没有前妻那么安守本分。这么多年了,她待在他身边照顾他,也为他打江山,可他心里却总有根刺在那里,无论时光如何流逝都无法轻易拔掉。
气氛僵硬起来,许久,苏成博才扯了嗓子冷声问道:“为什么背叛?”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挪用公款的背后竟然另有他人指使,而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日日和他同床共枕的妻子。
沈安林脸色一僵,最后还是笑了起来,她一点也不否认,“没想到你这么快就知道了。”
苏成博脸上已经有暴风雨前的迹象,他极力稳住自己的情绪,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受不了诱惑,因为我需要钱,因为我现在所做的通通只是在向你讨回曾经欠我的而已。”沈安林面目狰狞起来,她没想到,自己每说一句,心里的痛就更深一层。她以为有一天可以硬下心肠跟这个男人潇洒地说再见,可二十多年啊,她和这个男人在一起二十年多年了,就算当初的怨恨有多深,也早就已经淡却了。
这个时候,苏成博脸上非但没有出现沈安林以为的惊讶,反而出现几抹沉痛之色。
“苏成博,这十年来我一直在想着要怎么才能让你身败名裂一无所有。我等这一天等了十年,没想到终于让我等到了机会,如果不是你那个曾经的好岳父无意中帮了我一把,我想苏氏也不会完蛋得这么迅速。哈哈哈,这就是报应。当年你我联手谋杀你前妻,现在你又一只脚踏进了监狱,你等着吧苏成博,警察早晚会查到当年那起车祸的真相,到时候,不管你怎么神通广大,也逃脱不了吃牢饭的下场。哈哈哈……”
沈安林像疯了一般,笑着笑着眼泪就不可抑制地流了出来。下一刻,呼吸猛然一窒,脖子被人轻易掐住,力道一点点加重。
“沈安林,原来这几年公司一直不顺利,都是你从中作梗。”苏成博咬牙切齿。
“没错。”
“你故意和那些男人鬼混,也是为了让我难堪给我戴绿帽子,想让我成为整个S市的笑话。”
“没错。”
“那个合作计划,早不发生事情晚不发生事情,偏偏在合同敲定的第二天需要注入资金时才被揭发有人挪用公款。公司财政严重亏损,也是为了更进一步打击我,让我再无翻身之日。”
“没错。”一模一样的三个回答,残忍到极点。
苏成博这时候反而冷静下来,怒极反笑,手里的力道却在一点一点加重,“那么,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做这些的理由了。”
“苏成博,我要让你死,我要杀了你,再杀了我自己。”沈安林的声音近乎尖锐,因为氧气的缺失,她脸上的血色已经荡然无存,“当年你和你前妻的婚礼在即,林老爷子为了彻底解决后顾之忧,索性派人到我家来闹事。而你,明知道林老爷子所做的一切,居然没有阻止,反而一门心思想做他的好女婿。几乎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我沈安林勾引有妇之夫,未婚先孕,要多下贱有多下贱。因为不堪流言飞语中伤,我爸才会突发心肌梗死而去世,我妈才会中风变得神志不清。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暗地里为了讨好林老爷子对我做的那些勾当?我妈本来活得好好的,就算中了风神志不清,至少人是活着的,可那天你一出现她就突然失足落水。苏成博你告诉我,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你当全世界的人都是你前妻那样的傻瓜吗?我妈怎么死的,我和你一样清楚!”
到最后,沈安林几乎已经咆哮起来,因为生气发怒,整张脸憋得一阵红一阵白,青筋突起,无不显示着她此刻的疯狂。
可这一切,对苏成博来说同样是个噩梦。他一直刻意压抑自己不去回忆,那是梦魇,能够把人生吞活剥的梦魇。
当年还是穷小子的苏成博娶了名门之后,为此他少奋斗了几年,却赔上了自己青梅竹马的初恋。林老爷子做事向来雷厉风行,他明明知道林老爷子要对沈家下手,那时却鬼使神差的没有阻止。后来他才知道沈父因为女儿的事而病逝,而沈母也中了风神志不清。那天他只是想去看看他们而已,不承想沈母一个人坐在河边,看到他后立刻两眼发亮,面露狰狞,凶狠地朝他扑了过去,出于本能,他反手一推,沈母就那么落水了。
他没有去救沈母,沈母就是在那天被淹死,虽然警察最后断定这只是一起意外,可只有他知道,他就是那个真正的杀人凶手。
后来的他一直对沈安林百依百顺,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要赎罪。他没想到,原来沈安林根本就知道一切真相,而她也是有目的地接近他,找机会一步步击垮他。
“很意外是吧?苏成博,你这个人的确没有人性,连给你带来荣华富贵的前妻都可以狠心杀害,连自己的女儿都可以不管不顾。你这样的人,早就应该去死。”到最后,沈安林已经歇斯底里,她一把挣开苏成博掐着自己脖子的手,狠狠地在苏成博胳膊上咬了一口。
不,就算这个男人死也不足以解她心里的仇恨。她恨苏成博,恨那个女人,恨苏念安,更恨造成这一切悲剧的林老爷子。
苏成博眼神变得锐利,眼光如刀子一般扫过这个疯狂的女人,这个女人如此陌生,他几乎不认识她。他不敢想象,他居然把一个时时想着怎么弄垮自己的女人留在了身边。
突然,刺耳的玻璃碎裂声响起,客厅内的两个人同时回头,只见一脸惨白的苏黎黎呆呆立在楼梯口,眼神除了迷茫,还清晰可见恨意。
沈安林心里一窒,嘴唇颤抖起来,“黎黎……你怎么会在这儿……”
“妈,都是真的?”苏黎黎闭了闭眼,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回答她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那么,我是爸爸的女儿吗?”她又问,一向娇气又骄傲的苏黎黎,此刻居然还能冷静地问出这样一个关键性问题来。
苏成博也转眼看向沈安林,怀疑和沉痛分明在眼里艰难挣扎。
“是,你当然是他的女儿。你身上流着他的血。”
苏黎黎感觉自己像被人狠狠甩了一巴掌,全身的力气在那一刻被完全抽离。关于苏念安母亲的那起车祸,苏黎黎也曾经隐隐听到些许传闻,但她从来没有当真。就算那天苏念安以此威胁,苏黎黎仍相信那次车祸不过是个意外。可亲耳听到这些的时候,再也控制不住的愧疚和耻辱深深填满她的心。
原来,果真是他们对不起苏念安,原来苏念安说的没错,他们一家欠她的这辈子都还不清。苏念安的外公欠了沈安林,而沈安林却欠了苏念安。
苏黎黎一步步往后退却,眼里是从来没有过的陌生和绝望。她不能接受自己的母亲是这样一个疯狂的人,也不能接受自己的幸福家庭其实是报复阴谋的产物,那么这些年她算什么呢?他们人前恩爱的模样又算什么呢?
“黎黎,你去哪儿?回来。”沈安林脸色一变,上前想抓住苏黎黎的手。
苏黎黎厌恶地一口气冲到门口。
“妈,你让我在她面前抬不起头,你把我一直以为的幸福彻底碾碎,你怎么能那么残忍。”苏黎黎吼叫着,转身冲出家门。
在苏念安面前,苏黎黎一直觉得无比优越,她有父母疼,有幸福的家庭,而苏念安没有,同样一个父亲,却只有她一个人享受到父爱,而苏念安则被完全遗忘在世界某个角落。苏黎黎一直觉得自己比苏念安优越,也一直理所当然地认为苏念安的东西就该是她苏黎黎的。
然而此时此刻,苏黎黎觉得自己就像个跳梁小丑,也许苏念安早就已经在心里鄙夷唾弃她,只有她像个无知的傻子,在苏念安面前炫耀着自己所谓的骄傲和优越,却不知道原来自己的父母竟是杀人凶手。
午夜静谧的街头,昏黄的路灯漾着淡淡的水汽,升腾起一溜烟白雾。偶尔汽车发出刺耳的刹车声,似乎要将沉睡着的人们从睡梦中揪出来。
苏黎黎无处可去,最终停在顾西洛的公寓门口。如果说这个城市还有谁能让她留恋,那么除了顾西洛再无他人。事实上除了父母,她根本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