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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不是他,这个案子就不能这么办,这不冤枉人家吗?况且你还看不出他打什么主意吗?胰腺癌患者,今年又六十八了,看守所都不敢收这号人,回头还得放了,这样好了,作案的、替罪的,都要逍遥法外了。”余罪道。最气的地方恐怕就在于此,辛辛苦苦的,白忙乎了。他明知道女贼在哪儿,可向那么一个老人却下不了手。
“那这事你不该找我反映呀,专案组有组长,组长上面还有处长,找谁也行呀。”马秋林道。
“我找了,没人理我。都说我画蛇添足,脱裤子放屁。”余罪气呼呼地道。马秋林笑着道:“那也轮不着找我呀,我连职务都没有。”
“不对,是你成全了他。”余罪道。马秋林心里咯噔一下子,停下脚步了,他异样地看着余罪,余罪憋了几天的话喷出来了:“黄三第一次被严打入狱就是被冤枉的,那是一次同行火拼,起因在于杜笛被一位警察咬住了,他不得已,把黄三扔了出来,可他没有拿得出来的检举证据,于是在某位警察的默许下,他带人冲进了黄三的家里,把黄三打昏,剁了他两根手指,而且在他家里扔了几件偷到的赃物,然后报警……这个拙劣的演出最终让黄三被判了十五年。”
马秋林的腮边颤了颤,复杂地看着余罪,似乎无法相信,陈年的旧事被他这么清晰地捋了出来,说得一丝不差。余罪眼睛同样复杂地盯着老头,缓缓地道:“那个警察,就是你。”
善不从警
余罪瞪人的时候很凶,他从小就是一个一言不合、拔拳相向的性子,那件事没来由地很让他生气,甚至于比被女贼挠的那次更生气,他说不清这股气愤来自于什么地方,不过现在,气撒到马秋林头上了,黄三的两次入狱都与他有关。
于是他又愤愤然地补充了一句:“两次枉法的,都是你!”
对方怔了下,腰不自然地挺直了,稍加思索,毫不否认地吐了句:“没错,是我。”
说这话时,慈祥成了一种睥睨,老态成了一种不屑,似乎他才是地下世界的王者。
“已经错了一次了,难道还要再错一次?”余罪问着,这是他最不解的地方,如果真相大白,这是无法原谅的渎职,而且有悖于警察的信条,虽然渎职的人多了,可发生在这位声名赫赫的盗窃案专家身上就说不通了,他是出了名的耿直,否则不会积功三十年也没有升上去。
“我问你一句,假如你说的是真相,为什么在错判后,黄解放没有选择上诉。假如你说的是真相,在这一次案发后,他选择自首时,仍然第一个找的是我。你作何解释?”马秋林问,铿锵之言,掷地有声。
“这个……”余罪被难住了,理论上,似乎两人应该有深仇大恨才说得通。
“我告诉你,没有选择上诉,因为他知道自己罪有应得;这一次选择自首,因为他知道,我办事公正,不会往死里坑他。这个人是我遇到的最棘手的一个人,他很精明,当年偷窃只扒现金和贵重东西,我现在都没有找到他的销赃渠道;也很低调,很少张扬,他的做人很有可取之处。我在两年的追捕时间里,抓到过他的几个作案同伙,可我苦于根本没有证据,而同伙进去宁愿扛着罪也不交代和他有什么瓜葛,等扛过去,出去了又是好日子……当时所有的警察都知道黄三是个贼,可谁拿他也没办法,正是他让大多数警察都束手无策,才赢得‘贼王’的名声,在这种情况,如果你生在那个连起码的技侦手段也缺乏的时代,你会怎么做?”
马秋林侃侃而言,反诘得毫无愧意。
质问的余罪反而怔住了,看到那个饱经风霜的老人之后,他很对自己所属的这个团伙不齿,哪怕就算罪有应得,他觉得也缺了起码的人道。可现在经马秋林如此一说,他思忖着,似乎把任何一个警察放到那个尴尬的位置,都不会做得更好,当然也包括自己。
没有回答,马秋林继续说道:“我没有多大的选择余地,当时就想,即便落个千夫所指,我也在所不惜,哪怕赔上我自己,也要除掉这颗毒瘤,所以我就做了。我鼓动他们黑吃黑,鼓动他们火拼,也活该他倒霉,正好又遇上严打,呵呵,于是他就稀里糊涂被判了十五年……”马秋林道。声音很轻,但很坚定,言语着透着一种不屑,那种无所畏惧的气度让余罪很是折服。现在,轮到他站定了,很严肃,也很崇敬地看着这位前辈。
“你准备指责我吗?”马秋林侧过头,问道。
“不,干得漂亮。”余罪喃喃道。这种风格他喜欢。
马秋林蓦地笑了,两人在这一刻,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欣赏,余罪笑了笑,稍有不解地问:“我有点奇怪,他自首怎么还会来找你,而且,我感觉他好像洗心革面了。”
“那是因为,他服刑十二年零六个月,我探监过十三次,基本每年一次,最后一次是接他出狱,他不但是个高明的贼,而且是个精明的人,他看出我心中有愧来了,所以让我成全他。他也知道,我会成全他,因为从出狱后,他再没有犯过案。”马秋林道。
“可你为什么又成全他呢?”余罪道。这正是自己不解的地方,别人看不出案情的蹊跷,但不该瞒过马秋林这样和贼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
“小伙子,警察不是你这样当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只是个理想,失窃案关系到的是警察的荣誉和整个大环境的形象,相比于一个藏在暗处的贼,谁轻谁重还用比吗?不是光你一个人聪明,能看出案子有问题也不光你一个人,这肯定就是一桩雇人盗窃关键技术,在商业领域打压对手的事,牵扯出来,都是地方企业,你觉得可能查到真相吗?”马秋林道,这句话却是透着很多无奈,对于世事和环境的无奈,对于身上这身警服的无奈。
“这……难道警察找到真相也不应该?”余罪道。
“应该,但分什么情况,这个案子的目标就在失物,物归原主,皆大欢喜;做不到这一点,你就算把真相摆在世人面前,也不会得到认可和理解,而且,警察的职责和警务存在的价值,是保障绝大多数时候环境的稳定,如果做不到这一点,你就算抓多少贼也没有用……但做到了这一点,就即便有一个两个漏网的,也是瑕不掩瑜。我当了一辈子警察,抓了一辈贼,而现在的情况是贼比三十年前更多,难道说,现在的环境,比三十年前差了很多吗?”马秋林道,最大的无奈莫过于你不得不采取并不情愿的处理方式,这个案子就是。
这是个高度问题,是眼光囿于一案,和放眼全局的区别。余罪突然发现自己很蠢了,如果继续费尽周折抓回主谋,那否定的就是这个大环境,否定的就是全部的同行,再拖延几日,这些面子上的东西就荡然无存了。其实他是觉得黄解放那么大年龄了去替罪实在有点可怜,现在看来,真正可怜他的,不是自己,而是面前成全他的这位。
“不要纠结了,我可以告诉你真相,他求我去抓他,开出了这个我无法拒绝的条件,那就是用失物的下落,换一个结案,出手的是他的小辈,他不想小辈像他一样,年纪轻轻就毁了一辈子。我向许处长请示过,他同意……和敌人面对面打交道,有时候不得不采取一些非常方式,但都在允许的范围之内。漏网的是他养女,估计也就是你见过的那个女贼,其实有什么关系,她丢掉的,比她偷到的要珍贵得多,以后她将会活在自责中,这比什么惩罚都严厉;或者,她不思悔改变本加厉,也没有什么担心的,迟早她要撞到网里。”马秋林道,很从容淡定地谈着这些事。
“谢谢您,马老,我懂了,是我有点太偏激了。”余罪道,复杂地看了马秋林一眼,他从前辈的淡定和从容的表情中,发现了一个叫同情的东西,其实这东西他也不缺,只是表现的形式不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