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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把刀的柄就有一尺五寸,扶桑的武士们,通常都是双手握刀的,他们的刀法和中土完全不同,和剑法更不同。
他手里有了这把刀,就像是要铁匠用画笔打铁,书生用铁锤作画,有了还不如没有的好。
可是他接住了这把刀。
他竟似已完全失去了判断的能力,已无法判断这举动是否正确。就在他的手触及刀柄的那一刹那间,剑光已闪电般破空飞来。三尺七寸长的剑,已抢入了空门,八尺长的倭刀,根本无法施展。
剑光一闪,已到了阿吉咽喉。阿吉的手突然一抖。“格”的一声响,倭刀突然断成了两截。
从刚才被石子打中的地方斩成了两截。
石子打在刀身中间。三尺多长的刀锋落下,还有三尺长的刀锋突然挑起。
仇二先生的剑锋毒蛇般刺来,距离咽喉已不及三寸,这一剑本来绝对准确而致命。拔刀、抛出、拔剑、出手,每一个步骤,他都已算得很准。
可惜他没有算到这一着。
“叮”的一声,火星,刀已崩断迎上他的剑——不是剑锋,是剑尖。
没有人能在这一刹那间迎击上闪电般刺来的那一点剑尖。
没有人的出手能有这么快,这么准。
——也许并不是绝对没有人,也许还有一个人。
但是仇二先生做梦也没有想到阿吉就是这个人。
剑尖一震,他立刻就感觉到一种奇异的震动从剑身传入他的手,他的臂,他的肩。
然后他仿佛又觉得有阵风吹起。
阿吉手里的断刀,竟似已化成了一阵风,轻轻的向他吹了过来。
他看得见刀光,也能感觉到这阵风,但却完全不知道如何闪避招架。
——风吹来的时候,有谁能躲得开?又有谁知道风是从哪里吹来的?
可是他并没有绝望,因为他还有个朋友在阿吉背后等着。
江湖中大多数人都认为仇二先生的剑法比茅大先生高,武功比茅大先生更可怕。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种看法错得多么愚蠢可笑,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茅大先生若想要他的命,只要一招就已足够。
那才是真正致命的一招,那才是真正可怕的剑法,没有人能想像那一招的速度、力量、和变化,因为根本没有人看见过。
他和茅大先生出生入死,患难相共了多年,连他也只看过一次。
他相信只要茅大先生这一招出手,阿吉纵然能避开,也绝对没有余力伤人了。
他相信茅大先生现在必定已出手!
因为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瞬间,他已听见了声低叱:“刀下!”
叱声响起,风声立刻停顿,刀光也同时消失,茅大先生掌中的剑,已到了阿吉后颈。
剑气森寒,就像是远山之巅上亘古不化的冰雪,你用不着触及它,就可以感觉到那种尖针般的寒意,令你的血液和骨髓都冷透。
剑本来就是冷的,可是只有真正高手掌中的剑,才会发出这种森寒的剑气。
一剑飞来,骤然停顿,距离阿吉颈后的大血管已不及半寸。
他的血管在跳动。血管旁那根本已抽紧的肌肉也在跳动。
他的人却没有动。他动时如风,不动时如山峰。可是山颤也有崩溃的时候。
他的嘴唇已干裂,就像是山峰上已被风化龟裂的岩石。他的脸也像是岩石般一点表情都没有。
难道他不知道这柄剑只要再往前刺一寸,他的血就必将流尽?
难道他真的不怕死?
不管他是不是真的不怕死,这次都已死定了!
仇二先生长长吐出口气,大老板也长长吐出口气,只等着茅大先生这一剑刺出。
茅大先生眼睛一直盯在他脖子后那条跳动的血管上,眼睛里却带着种奇怪的表情,仿佛充满了怨毒,又仿佛充满了痛苦。
他这一剑为什么还不刺出去?他还在等什么?
仇二忍不住道:“你用不着顾忌我!”
阿吉掌中的断刀,还在他咽喉前的方寸之间,可是他掌中还有剑:“我有把握能躲开这一刀。”
茅大先生没有反应。
仇二道:“就算我躲不开,你也一定要杀了他!这个人不死,就没有我们的活路,我们不能不冒险一搏。”
大老板立刻道:“这绝不能算是冒险,你们的机会比他大得多。”
茅大先生忽然笑了,笑容也像他的眼色同样奇怪,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他的剑已刺出,从阿吉颈旁刺了出去,刺入仇二的肩。
“叮”的一声,仇二手中的剑落地,鲜血飞溅,溅上了他自己的脸。
他的脸已因惊讶愤怒而扭曲。
大老板也跳了起来。
谁也想不到这变化,谁也不知道茅大先生为什么要这样做。
也许只有他自己和阿吉知道。
阿吉的脸上还是全无表情,这变化竟似早已在他意料之中。
可是他的眼睛里偏偏又充满了痛苦,甚至比茅大先生的痛苦还深。
剑光一闪,剑已入鞘。
茅大先生忽又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们是不是已有五年不见了?”
这句话竟是对阿吉说的,看来他们不但认得,而且还是多年的老友。
茅大先生又道:“这些年来,你日子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什么病痛?”
多年不见的朋友,忽然重聚,当然要互问安好,这本来是句很普通的话。可是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又仿佛充满了痛苦和怨毒。阿吉的双拳紧握,非但不开口,也不回头。
茅大先生道:“我既然已认出了你,你为什么还不肯回头,让我看看你?”
阿吉忽然也长长叹息,道:“你既然已认出了我,又何必再看?”
茅大先生道:“那么你至少也该看看我已变成了什么样子。”
他的声音虽然说得很轻,却偏偏又像是在嘶声呐喊。
阿吉终于回过头,一回过头,他的脸色就变了。站在他面前的,只不过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而已,并没有什么奇特可怖的地方。可是阿吉脸上的表情,却远比忽然看见洪荒怪兽还吃惊。
茅大先生又笑了,笑得更奇怪:“你看我是不是已变得很多?”
阿吉想说话,却没有声音发出。
茅大先生道:“我们若是在路上偶然相逢,你只怕已不会认得出我来。”
他忽然转过脸,去问大老板:“你是不是在奇怪,他看见我为什么会如此吃惊?”
大老板只有点头,他实在猜不透这两人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茅大先生又问道:“你看他已有多大年纪?”
大老板看着阿吉,迟疑着道:“二十出头,不到三十。”
茅大先生道:“我呢?”
大老板看着他满头苍苍白发,和脸上的皱纹,心里虽然想少说几岁,也不能说得太少。
茅大先生道:“你看我是不是已有六十左右?”
大老板道:“就算阁下真的已有六十岁,看起来也只有五十三四。”
茅大先生忽然大笑。
就好像从来也没有听过比这更可笑的事,但是他的笑声听来却又偏偏连一点笑意都没有,甚至有几分像是在哭。
大老板看看他,再看看阿吉:“难道我全都猜错了?”
阿吉终于长长吐出口气,道:“我是属虎的,今年整整三十二。”
大老板道:“他呢?”
阿吉道:“他只比我大三岁。”
大老板吃惊的看着他,无论谁都绝对看不出这个人今年才三十五:“他为什么老得如此快?”
阿吉道:“因为仇恨。”
太深的仇恨,就正如太深的悲伤一样,总是会令人特别容易衰老。
大老板也明白这道理,却又忍不住问:“他恨的是什么?”
阿吉道:“他恨的就是我!”
大老板也长长吐出口气,道:“他为什么要恨你?”
阿吉道:“因为我带着他未过门的妻子私奔了!”
他脸上又变得全无表情,淡淡的接着道:“那次我本来是诚心去贺喜的,却在他们订亲的第二天晚上,带着他的女人私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