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结束教会和巴黎之间的冲突。这场灾祸也牵涉到宫廷的世俗利益。为什么在拿破仑的统治之下,巴黎连一声也不敢吭?去问一问圣罗克的大炮吧……”
…………
直到凌晨三点,于连和德·拉木尔先生方才离开那里。
侯爵又疲倦又惭愧。他请求于连保证永不泄露刚才碰到乃至被他看见的种种所谓过度的热情。他平生还是第一次用恳求的口吻向于连说话。“不要向我们的外国朋友说起这些事,除非他坚决要求知道我们那些疯狂的年轻人情况。政府被推翻,和他们有什么相干?他们将来照样当红衣主教,可以到罗马去避难。而我们则要在城堡被农民们杀死。”
侯爵根据于连做的二十六页会议记录,整理成一份秘密记录,直到四点三刻方才做好。
“我累得要死,”侯爵说道,“这份秘密记录的结尾处尚欠明白,很容易让人家看出来。我一生所做的事,数这一件令我不满意了。好吧,我的朋友,”他继续说道,“赶紧去休息几个小时。为了防止您被人劫走,我得把您锁在您的屋子里。”
第二天,侯爵将于连带到距巴黎相当远的一座孤零零的古堡里。在那里见到了一些古怪的人物,于连判断他们都是教士。这些人给了他一张护照,上面写的是个假名,但注明去向却是真的。对此他先前一直假作不知。他孤身一人上了一辆马车。
侯爵对他的记忆力丝毫也不担心,于连已把那份秘密记录背诵了多次,他最担心的是他中途中遭人拦截。
于连起身离开客厅时,侯爵用友好的态度叮咛道:“最要紧的,是装成一个为了消磨时间而旅行的花花公子,也许昨晚的集会里,不止一两个叛徒。”
这旅行迅速而又愁闷,于连一离开侯爵的视线,立刻便将秘密记录和重大使命忘到了一边,一心只想着玛特儿对自己的轻蔑。
过了麦茨,又走几里,到了一个村子里,驿站长来告诉他没有马匹了。此时已是晚间十点,于连心里很是不快,让人准备晚餐,自己到门前散步。趁人不觉,悄悄走过马厩的院子,里面果然没有马。
“不过这个人的神情有些古怪,”他暗想道,“他那粗野的眼睛老是打量我。”
此时他已经明显地不再相信那人所说的话,他打算晚餐之后溜走,为了了解一些当地的情况,便离开房间,来到厨房的火炉旁边烤火取暖。令人喜出望外的是,他在那儿碰见了著名歌唱家热罗尼莫先生!
这个那不勒斯人坐在他让人搬到火炉前的一张靠椅上,高声叹气。他一个人滔滔不绝,说的话比围在他周围的二十个张口结舌的农民加在一起还多。
“这些人真把我毁了,”他向于连嚷道,“我已答应明天去美国演唱,有七位亲王远道而来听我唱歌。我们还是出去呼吸点新鲜空气吧。”他意味深长地说道。
他们在路上走了一百多步,估计不会被听到了,他向于连说道:
“您知道他们在搞什么名堂吗?这驿站长是个骗子。我散步的时候遇见一个穷孩子,给他二十个苏,他把什么都告诉我了。村子那头的马厩里至少有十二匹马。他们想拦住一位信使。”
“真的?”于连装出一副傻乎乎的样子说道。
仅仅发现了骗局不够,还须离开此地,这热罗尼莫和他的朋友就办不到了。“我们等到天亮吧。”歌唱家说道,“他们怀疑我们,他们要陷害的也许是您,也许是我。明天早晨咱们要一份丰盛的早餐,乘他们准备的时候,咱们就出门散步,趁机逃走,另外雇马,赶到第二站去。”
“那您的行李呢?”于连说道,心中却想,被人派来阻拦我的人,也许就是热罗尼莫自己。吃过晚餐,二人分头就寝。于连刚刚睡着,忽然被人声惊醒。原来房间里有两个人在毫无顾忌地谈话。
他认出当中一个是驿站长,手拿一个提灯照着于连叫人搬到房里来的旅行箱,箱子已被打开。站长身边那人正在里面不慌不忙地搜索。于连只能见到那人的衣袖,是黑色的,紧紧地扣着。“这是教士的会衣,”他暗想道,轻轻地握住了枕下的手枪。
“不必担心他会醒过来,神父先生,”驿站长说道,“我们拿给他们喝的酒,就是您亲手预备的那种。”
“什么文件也没找到,”教士答道,“只有许多换洗衣服、香水、发油、零七碎八的玩意儿。这是个时髦的年轻人,只知道个人享乐的。信使可能是另外一个,他故意用意大利的口音讲话。”
这两人挨近于连,并搜索他旅行上衣的口袋。于连真想把他们当小偷打死,绝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后果。这念头越转越烈……忽然又想道,“那样就成了一个蠢人,我会破坏我的使命。”“这人不是外交界的,”那教士说道,搜完了他的上衣,他便走开了,幸而走开了。
“他若上床摸我,算他倒霉!”于连想道,“他很可能刺我一刀,那我可不能忍受了。”
那教士转过头来,于连半睁开眼,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是卡斯塔奈德神父。事实上,这两个人虽然有意压低了声音说话,但他一开始便觉得有个声音很是耳熟。于连真恨不得把这个卑劣的家伙从世上除掉……
教士和他的同伙出去了。一刻钟之后,于连假装觉醒,大声惊呼,唤醒了全屋的人。
“我中了毒,”他大叫道,“我难受得要死!”他找了个借口去求见热罗尼莫,见他被酒中所含的鸦片烟麻醉了,已处在半昏迷的状态。
于连对此类把戏早有戒备,晚餐时,他只吃了些从巴黎带来的巧克力。他本想叫热罗尼莫快走,但却无法使他完全清醒。
“即使将整个那不勒斯王国给我,“歌唱家说道,“我也不愿意放弃此刻睡觉的快乐。”
“但是那七位亲王呢?”
“让他们等着吧。”
于连只好一个人走了。从此一路无事,到了那位大人物的家。整整一个早上,他求见那位大人,但却没有成功,幸好四点钟的时候,公爵外出换空气,于连一见他出来,立即毫不迟疑地上前去求布施。在离公爵只有两步远的时候,于连从怀里掏出德·拉木尔侯爵的表,在他面前一晃。那人并不正眼瞧他,只是说道:“远远地跟随我来。”
约摸走了四分之一里路,公爵忽然进了一家小咖啡店。就在这个下等客栈的一个小房间里,于连荣幸地向公爵背诵了他的四大页记录。他一遍背完,那人道:“再背一遍,慢一些。”
这位亲王做了些记录。“将您的行李和马车留在这里,步行到下个驿站。尽您所能,到斯特拉斯堡去。本月二十二号(说话的当日是十号)中午十二点再回到这咖啡店来。我出去以后,过半个钟头,您才可以离开,不许说话!”
于连听到的就是这么几句话。只这几句话便足以令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做大事就该如此,”他心里想,“若是这位大政治家听见三天前那班感情冲动的家伙的喋喋不休,又会做何感想?”
于连用两天的功夫到了斯特拉斯堡。他想他在那里反正无事可做,便故意绕了一个大圈了。“如果卡斯塔奈德神父那个鬼家伙认出是我,绝不会轻易放过……要是能够嘲弄我,使我的使命失败,他该是多么快乐。”
幸好他没有认出来。卡斯塔奈德神父是教会安插在北方边境上的秘密警察的头目。斯特拉斯堡的耶酥会教士虽然也很热心稽察,却没有注意到于连。他穿上蓝色礼服,佩上十字勋章,俨然是一个喜欢打扮的青年军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