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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加倍使出全部的力量往前冲,不要回头。如此一来,你将可以看到原本看不到的东西。
——安藤忠雄(日本建筑师)
在创业的那些年,我们从来没有想过未来,都在为明天能活下去而苦恼不已。
——马化腾
创办日:1998年11月11日
绝大多数人的创业,都是过往经验的一种延续,马化腾也不例外。他兴奋地向张志东描述即将创办的公司的主打产品:把刚刚兴起的互联网与非常普及的寻呼机联系在一起,开发一款软件系统,能够在呼机中接收到来自互联网端的呼叫,可以接收新闻和电子邮件等等。马化腾把这套系统称为“无线网络寻呼系统”,它的销售对象是全国各地的寻呼台。
这个创意看上去是一个不错的点子,既与润迅的专业有关,又有他之前开发过的股霸卡的影子,还似乎得到了丁磊“卖系统”的启示。马化腾在寻呼服务领域浸泡了5年,而张志东则是做集成系统的高手,所以,他们联手正是“天作之合”。当然,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些头头是道的分析都非常不靠谱。
张志东被马化腾打动了,当时的他正打算离开黎明网络公司。他有一位姑姑在美国,按家里的安排,他要出国去投奔姑姑。马化腾的邀约让他多了一种选择,而他确实也对马化腾描述的产品很感兴趣。“我们那时都没有想发财的念头,就是要干一点自己喜欢的、有价值的事情。”他后来对我说。甚至在辞职这件事上,他的动作比马化腾还要快:“我先离开了黎明,然后,他才下决心从润迅出来。”
接下来的几个月,马化腾和张志东开始寻找创业伙伴。先是张志东找到了陈一丹,他们一直走得比较近,曾经结伴出去旅游。陈一丹在深圳出入境检验检疫局的工作很安稳,而且在两年前已早早结婚过上了小日子,不过,听到能和好朋友一起办企业,还是颇为心动。他回家跟妻子商量,当时的顾虑是:万一失败了,家里的经济来源怎么办。这时,他的妻子说:“没关系的,我还有一份工作。”陈一丹日后对我说:“一直到今天,我还深深感念妻子的这一句话。”马化腾还找了从初中开始就同班的许晨晔,他在深圳的电信数据通信局上班,当然更有专业上的优势。
当这四位同学坐在一起的时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发现了一个问题:没有一个搞销售的。
这时候,“第五人”曾李青出现了。
曾李青出生于1970年1月,比马化腾年长将近两岁,却是同一年毕业。他就读于西安电子科技大学通信专业,毕业后在深圳电信数据通信局工作。曾李青身材魁梧,性格开朗,能言善辩,性格与马化腾和张志东完全不同。年纪轻轻的他有过一个纪录:他曾以一己之力,说服深圳的一个地产开发商投资120万元,建成了全国第一个宽带小区。他在电信局很受重用,是局里下属龙脉公司的市场部经理。就在1998年的时候,电信局整顿“三产”,龙脉面临被裁撤的命运,曾李青前途彷徨,正好接触到了四处寻找销售专才的马化腾。
曾李青回忆说:“我与马化腾、张志东第一次就公司成立的事情见面,是在龙脉公司的那间小办公室里。关上门,我们简单地分了下工,马化腾负责战略和产品,张志东负责技术,我负责市场。”
即将成立的新公司注册资金为50万元。公司去登记注册的时候,马化腾和张志东都还没有办完辞职手续,所以董事长的名字写的是马化腾的母亲黄惠卿,尽管她从来没有到过公司。
在注册公司名称时,决定都取“讯”作为尾缀,表示与“通讯”有关,而前缀的选择则发生了一些周折。马化腾回忆说:“最早想出的名字叫网讯,就是网络通讯的意思,最直接,最简单,第二备选的是捷讯,第三个是飞讯,第四个名字才是腾讯。工商登记是我父亲替我跑的,他回来说,前面几个都登记不下来,就‘腾讯’可以。我想,有我的名字太个人色彩了,不太好。但父亲说,就是这个了吧,要不然就注册不下来。于是就叫腾讯了。”日后有人推测,“腾”取自马化腾的名字,“讯”则与“润迅”有渊源,也是八九不离十的解释。
公司英文名Tencent的灵感,则来自Lucent(朗讯),“当时讲究左右对称,Tencent就很对称”。把这个词分开来,就是Ten Cent(十分钱),腾讯日后以微结算的盈利模式成就大业,也许是“天意”。
再来说办公场所。腾讯的第一个办公室在华强北赛格科技创业园的一栋坐北朝南的老楼里。马化腾回忆说:“我认识一位叫陶法的香港商人,是做寻呼机业务的,他一直想拉我过去做,我说要自己创业。他在科技园正好有一间空着的办公室,就免费借给我用几个月。”那个办公室在四层,有30多平方米,门口有一对很艳俗的大陶瓷花瓶,房间的顶上还挂着一个歌舞厅用的、会旋转的水晶彩灯。陈一丹从香江家私市场采购了几张办公桌,五六个人挤在屋子里就满满当当了。
几个月后,香港人要收回房子,马化腾就在旁边二栋东楼的二楼找到了新的办公室,这回有100平方米左右,被隔成了两间,里面是经理室,外面是办公区。到我写作此书的时候,这间办公室内空无一人,却还被保留着,剥落的墙上贴着一些当年的老照片,墙角堆着染满灰尘的桌椅,空气里飘浮着陈旧的、未曾散尽的记忆。
张志东回忆了一个细节:有一天,他跟马化腾在办公室里畅想腾讯的未来,他们做了一个“三年规划”——三年后,腾讯的员工数将达到18个人,刚刚可以把这间100多平方米的办公室坐满。
腾讯的创办日被确定为1998年的11月11日,但事实上,并没有“正式”的那一天,自1998年春节后一直到下一年年初,马化腾和他的创业伙伴们是在忙乱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生活如一条大河,所谓的“源头”都是后来者标示的产物。
不可错过的“互联网世代”
现在让我们回过头,看看腾讯诞生的时候,互联网世界正在发生着什么。
在中国乃至全球的互联网史上,从1998年到1999年的两年,是一个神秘的时期,错过了这一段,也就错过了一个世代。
先看美国——
1998年11月24日,美国在线以42亿美元的价格收购网景公司,网景与微软的浏览器之战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比尔·盖茨非常强势地把Windows 95与IE浏览器进行捆绑销售,取得了奇效。微软还在这一年公布了Windows 98,将浏览器中的Web页面设计思路引入Windows中,使Windows变得更为生动和实用,并真正成为一个面向互联网的桌面系统。这一年,微软的股价暴涨72%,同时它遭到不正当竞争的严厉指控,美国华盛顿地区法院开庭审理司法部及20个州政府起诉微软违反联邦反垄断法一案。
1998年,乔布斯在重归苹果公司之后推出了极简主义的iMac电脑,苹果扭亏为盈,实现了硬件产业里的胜利。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它将成为新的统治者,此时的世界属于软件和互联网,乔布斯仅仅是一个“归来的坏孩子”。
在1998年,全美最受追捧的互联网英雄是华裔青年杨致远,他登上了《时代》和《商业周刊》的封面,还在《福布斯》杂志的“高科技百名富翁”榜单中,以10亿美元的身家跃居第16位。雅虎的业务开始走进中国,杨致远甚至考虑在中国卖网站广告。当然,也是在这一年,他做了一生中最愚蠢的一个决定:有两位出生于1973年的斯坦福校友上门找到杨致远,想要把自己的一个搜索技术以100万美元的价格卖给雅虎,杨致远优雅地拒绝了他们。9月7日,拉里·佩奇和谢尔盖·布林被迫在加州郊区的一个车库内孤独创业,他们把公司取名为Google。
在中国——
受“杨致远奇迹”的启示,中国的互联网开拓者们几乎同时找到了成长的路径。
1998年4月,张朝阳团队率先完成了中文搜索系统的开发,他依照雅虎模式“克隆”了一个中国版,是为搜狐公司。10月,张朝阳被美国《时代》周刊评为“全球50位数字英雄”之一,这让他成为第一个互联网业界的全国性新闻人物。
1998年8月,四通利方的王志东在美国考察时接触到北美最大的中文网站华渊生活资讯网,双方一拍即合,迅速展开合并谈判。12月1日,新浪网成立,宣称将“全面提供软件、新闻、信息和网上服务等功能,力争成为全球最大的中文网站”。
在广州,靠出售电子邮箱赚到了第一桶金的丁磊也做出了一个天才般的决定,把网易由一个软件销售公司转型为门户网站。
至此,中国互联网的“门户时代”到来了,新浪、网易和搜狐相继脱颖而出,成为统治未来10年的“三巨头”。1999年1月13日,《中华工商时报》公布了当时国内的十大商业网站,分别是新浪、163电子邮局、搜狐、网易、国中网、人民日报网站、上海热线、ChinaByte、首都在线和雅虎中国。从当选网站的类型可见,它们都是新闻和资讯类的门户网站,且几乎都没有盈利模式,评选机构的标准是:“访问量是最重要的,其次是内容,然后是美观。”
与此同时,一些非门户型的模式也如雨后春笋般地悄然出现,譬如网络游戏、电子商务以及专业的搜索引擎,它们在当时都没有获得“三巨头”那样的关注。
从1998年到1999年,有三个人先后进入了网络游戏领域。1998年6月,开发了汉化中文平台系统UCDOS的鲍岳桥在北京创办了联众游戏,它很快成为中国最大的棋牌游戏网站。1999年8月,只读了两年大学就退学的朱骏在上海推出娱乐型社区Gamenow,后更名为“第九城市”(简称“九城”)。11月,1973年出生、毕业于复旦大学的陈天桥拿出50万元积蓄在上海创办盛大网络,开始运营一个叫“网络归谷”的虚拟社区。网络游戏在日后将成为中国互联网产业最赚钱的业务,不过在当时却是“主角旁边的花脸小厮”,一点都不被看好。
电子商务领域的尝试也各有千秋。1998年6月,刘强东在中关村创办京东公司,代理销售光磁产品,后来转型为电商。1999年3月,马云以仅有的50万元创办了一家专门为中小外贸企业服务的B2B(Business to Business)网站阿里巴巴。几个月后,这家不知名的中国网站就成为全球最活跃的电子商务网站,《福布斯》派出记者追踪到杭州,终于在一个叫湖畔花园的住宅小区里找到了这间小公司。6月,瞄准旅游业的携程网诞生了,它的4位创办人是当时创业者中身份最为显赫的:沈南鹏是德意志银行亚太区的总裁,梁建章是甲骨文中国区的咨询总监,季琦创办过一家科技公司,范敏是上海旅行社总经理。11月,当过多年个体书商的李国庆和他的海归妻子俞渝联手创办了从事网络图书销售的当当网,它的模式完全是照着美国亚马逊网站复制的。
在搜索领域则出现了百度和3721。1998年10月,北京方正集团的软件工程师周鸿祎开发出一种支持用户通过中文找到自己要到达网站的软件,他在自家的小屋里创办国风因特软件公司,公司网站名为3721,取自谚语“不管三七二十一”,颇有我行我素的意思。周鸿祎出生于1970年,日后将成为马化腾最棘手的敌人之一。1999年年底,在美国获得计算机科学硕士学位的李彦宏回国创办百度公司,那时的他已是硅谷小有名气的搜索技术专家。“百度”的取义来自辛弃疾的名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在中国企业史上,出现于1998年至1999年的这些互联网创业群体是前所未见的一代,他们组成一条喧嚣而璀璨的星河,隔出了一个新的企业家世代。
首先,他们非常年轻,均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中后期及70年代中前期。这是当代中国的“黄金一代”,他们大多数受过正规的学历教育,有良好的专业背景,不少人拥有硕士或博士学位,甚至毕业于全球最好的大学。他们的朝气及学识远非之前的、出身于乡村或城市底层的草根创业者可以比拟。
其次,这些创业者置身于一个横空出世的信息产业之中。从第一天起,他们就是全球互联网浪潮的一部分,他们没有自然资源、权贵关系可以凭借,也无须与政府进行任何的寻租博弈,而且一开始,他们就把陈腐而霸道的国有企业集团逐出了竞争圈。因此,这是天生的全球化一代,是在阳光下创业的一代。
最后,他们是风险资金和国际资本市场催化的一代,是“带翅膀的创业者”。这在过去中国企业界是闻所未闻的创业模式。张朝阳和李彦宏从一开始就有风险投资的助力,周鸿祎和陈天桥在企业运营的一年内得到了风险资金的注入,而马云在被《福布斯》报道之后,便成了国际资本追逐的对象。新浪、搜狐和网易更是赢得万千关注,在1999年年底,它们就先后启动了去纳斯达克上市的计划。
狼狈不堪的岁月
在互联网创世纪的星河中,腾讯无疑是最不起眼的一个。
它不属于门户、搜索或电子商务等任何流行概念,它无法定义自己,甚至连它出发的起点都是错误的——马化腾对张志东描述的那个把互联网与寻呼机连接起来的“无线网络寻呼系统”,是一个糟糕的产品。
看上去,这是一个非常有前途的项目,马化腾在一揽子的解决方案中设计了很多颇为创新的寻呼服务:比如网页寻呼业务,用户可以在互联网上访问寻呼台主页,不必拨打长途电话,就能将信息经寻呼系统发送到寻呼机上;再比如邮件寻呼服务,用户可以在寻呼机上看到发送到电子邮箱的主题及部分内容;还有网络秘书服务,用户可以在互联网上输入每天的行程,网络秘书就会在设定的时间把事项及时地发送到寻呼机上。
除此之外,马化腾还设计了一个虚拟寻呼服务:用户无须拥有真正的寻呼机,只需要有一个虚拟寻呼号,朋友就可以直接拨打电话到寻呼台发信息到你的电子邮箱上。在原理上,这已经是一款基于互联网的即时通信工具了。
然而,归根到底,这仍是一个糟糕的产品。
它之所以糟糕,不是因为技术上不成熟,而是它违背了一条非常简单却不易被察觉的竞争原则:在一个缺乏成长性的产业里,任何创新都很难获得等值的回报,因而是没有意义的。
马化腾的所有创新都基于一个前提:人们将继续使用寻呼机。
致命的问题是:进入1998年之后,随着移动手机的日渐普及,寻呼机逐渐成为一个被遗弃的、落伍的通信商品,全国几乎所有的寻呼台都停止了扩张和投入。摩托罗拉公司曾是中国传呼机市场的主宰,最旺销的时候,一只摩托罗拉寻呼机可售3000元,其中国合资公司的年利润达到惊人的3亿美元。可是到1998年年底,摩托罗拉的寻呼机部门被整体裁撤。这是一个正在陡然下滑的市场,人们在惊恐中等待行业消失的一天。在行业的重大转折点上,马化腾站在了落后的一边,他所提供的软件产品看上去与最时髦的互联网搭上了边,但是,显然无法真正挽救寻呼机被抛弃的命运。
正沉浸在创业激情中的马化腾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危险处境。他自称是一个“做任何事情都不喜欢冒险”的人——这与绝大多数的创业者完全不同,所以,在开始筹划创办腾讯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四处寻找业务了。有一位朋友介绍了一单河北电信的生意,他们对马化腾的软件系统有兴趣,愿意出20万元一试。1998年的5月到7月间,马化腾跑了4次石家庄,终于完成了这个项目,这让整个团队非常兴奋,也是促成公司正式创办的主要动因。
为了开拓业务,马化腾想办法弄到了一本“寻呼企业大全”,上面收录了上千个企业的地址和电话。他们就打印了一份业务信函,买了上千个信封,一一手写,然后寄出,每天巴巴地守株待兔。
然而,迎接他们的是一连串的沮丧。除了河北电信,全国再没有一家寻呼台愿意出20万元购买这套软件,马化腾的报价越来越低。陈一丹当起了业务经理,他回忆说:“我当时的工作是每天给各地的寻呼台打电话,第一句就问:‘你们总经理在不在?’只要人家有点兴趣,就上门去谈,一般去两个人,我的名片上印的职务是业务经理,马化腾印的是工程师,人家一看就觉得挺专业的,好像我们背后有一支很大的团队,其实总共也就我们几个人。我们前前后后还是做成了十多单业务,不过价格越来越低,从20万元降到10万元,再降到8万元、5万元、3万元。这套软件的开发成本在3万元左右,其实已经没有任何赚头了。为了多接活,我们什么都做,从网站设计、服务器存储空间和智能更新管理维护的全包服务,到简单的网页制作,有些单子价格只有5000元。最后,我们甚至连免费的都做过,因为想赚以后的维护费。”
张志东在黎明网络公司时的同事李海翔此时也进来帮忙,在他的记忆中,那是一段狼狈不堪的岁月:“那时也没有什么规范和文档,就给你一堆源代码,你就去装。装的时候如果碰到一些问题,别人也说不清楚,就自己看着办,能改就改。改完之后,这个系统就归你管了,因为其他人谁都搞不懂。后来有一段时间,这成了一个传统。”
这期间,曾李青对公司做出了贡献,他利用自己在深圳电信的人脉关系,拉到了一笔开发电子邮箱的业务,金额有30万元,这又让马化腾等人小小地忙碌和高兴了好一阵子。
就这样,从1998年年底创业到1999年年底的整整一年里,腾讯公司总共完成了100万元的营业收入。在赛格科技创业园的那间局促的办公室里,马化腾团队从一开始就陷入了苦战,主营业务搁浅,资金入不敷出,这似乎是一家看上去奄奄一息的创业公司。马化腾甚至不敢鼓动陈一丹和许晨晔从原单位辞职。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们都是在下班之后以及周末赶到赛格科技创业园来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