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怀其实也知道陆海发昏倒的真实原因。
他知道陆海发问明了自己过往的身份之后,下一步就应该要问陆钱氏与他进宫是否有关,甚至也许会旁敲侧击地问他宗伟如何被毁。
这两个问题都过于敏感了,陆海发很可能掌握不好向他套话的分寸,未免陆海发弄巧成拙,他便在最后直接将娘亲不知情的事透露给陆海发。
如此以来,聪明如陆海发既已听了王景的说辞,再知道他娘亲从不知情,便该猜到背后果真是大有隐情的,未免他发觉端倪,便不会再如问他过往身份一般单刀直入地再来问他宗伟被毁与陆钱氏的关系。只是没想到陆海发内心的情绪竟然那般激烈,令其生生昏了过去。
陆怀凝着满面愧疚、眼里已现出血丝的陆海发,轻轻压了压他的手腕,低声劝慰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要过于往心里去,堂哥不会怪你。”
这番话,既是指陆海发对他过去身份的质疑,也是指那些不是陆海发所做下的,日后却会被他背负在心里的事。虽然陆怀知道这么说,陆海发也许不会明白他真正的用意,但是也许他永远不会有机会与陆海发明说了。这也算是一个难得的与陆海发能说出心里话的契机了,即便只能是这样暗暗地以双关之语对他说出。
陆海发凝视着陆怀温和而隐隐有些自卑的双眼,那些因为昏倒而四散的内疚情绪很快便卷土重来,甚至比之前还要更加猛烈,有一个强烈的声音混合着一种力量推动着他,要他想要将那些背后的事不顾一切地对陆怀说出来。
面对陆怀的这样一双眼睛,他真的做不到自私自利地将陆怀彻底蒙在鼓里。
“堂哥,你,我娘、我娘……”陆海发想要将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可是话到了嘴边,他又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一旦对陆怀说出来,就是将他的父母推上了万劫不复的境地,喉咙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一样,令他艰难得无法继续说下去。
正义与孝道在他的内心里激烈地混战,像两个无比魁梧有力的人同时将他向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拼命地拉扯。
陆海发的内心痛苦不已,无措地看着陆怀,眼里竟涌出了两行热泪。
陆怀能猜到陆海发想要说出来的是什么,也能体会到他的眼泪是为何而流。
他很清楚“孝道”二字在陆海发心中的分量,否则他也无法设下整个向陆钱氏复仇的计划,只是不论如何他不曾想过,陆海发竟然会有向他坦承一切的冲动。
虽然他心中的孝道还是令他无法真正对他说出来,但他会有这样的念头,会因为这个念头而倍受煎熬,已然是出乎陆怀的意料之外了。陆海发,是个比他料想的要更好的人。
可惜,在他的母亲铸下大错之时,就注定了他们要站在对立的一面。
陆海发因为孝道而不能对他坦承实情,他亦因必报之仇而不能不推波助澜。
面对陆海发那双纯粹的、满溢着愧疚与极力隐忍的双眼,陆怀缓缓地深呼吸了一下,极力驱走了心中对他的同情,牵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缓缓地、有力地握住了他的手腕,将他意欲透露内情的话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去。
“怎得还哭了,切莫再如此了。我知道婶娘也是为了我和我娘好才没有说出实情,我能体谅她的苦心,你也切莫再因此而自责了。”
陆怀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遥远的事,停顿了一会儿,随后摇头苦笑了一下,仿佛在解释,又仿佛只是为了开解陆海发,低着声音道:“婶娘会那么做,可能也是和我小时候的想法有关。”
“小时候刚知道自己与其他人不一样时,难过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生怕别人知道,会将我当成怪物,更生怕我娘知道,会对我失望,因而便一再央求婶娘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其实我也将这种情绪放下了。婶娘可能还是担心我会像小时候那样承受不住、不敢面对,才一直瞒着所有人。”
陆怀说到这里,眼里涌入了感激之情,殷切地对陆海发道:“其实我很感激婶娘,也永远不会因为任何事去怪她。当年我娘常常卧病,都是婶娘代为照料我,当她发现我与人有异之后,没有一丝一毫看不起我,反而更加悉心地照料我,为我延医治疗。
那治疗很是痛苦,有很多次我都要坚持不住了,都是婶娘在一旁鼓励我,才让我撑了下来。虽然……虽然后来终究是回天乏术,但是那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婶娘对我的这份用心比什么都珍贵。所以我说我永远都不会因为任何事怪她,你能明白么,瑾良?”
陆怀这番劝解兼坦诚心迹的话,让陆海发足以知道两件事。其一是陆怀宗伟被陆钱氏所毁是确有其事,其二是陆怀宗伟因何能为陆钱氏所毁。
只因他自幼便太信任她了,信任到如今还没有分毫怀疑,还在感激着他!
至此,陆海发心中所有的疑虑都被彻底消灭,他已完完全全地相信,他的母亲就是害了陆怀的刽子手!
若没有他的母亲害了陆怀,陆怀根本不会变为一名阉宦。按照常人的轨迹,年长他几岁的陆怀一定早已成家生子,说不定还已经登科入仕了,可是现在……陆怀什么都不可能拥有了。
而他,却可笑地反而因为陆怀的推荐参加了那场集会,成为了杜巾门徒,更成为了如今全京城里最风光无限的人!
真是可笑、可耻之至!
陆海发想要大笑,却又悲从中来,看着陆怀,竟是哭笑不得。
他的眼里杂糅了太多的情绪,沉重得令人心疼,脸上的泪痕未干,竟是有些刺目。
陆怀面对着这样的陆海发,尽管知道自己此次见面的目的都已达成,心情却毫无轻松之感,反而倍感沉重。
他想为陆海发擦去眼泪,陆海发却立即偏头躲开了。
陆怀看着自己置于虚空的手,尴尬而理解地笑了笑,将手收了回来。
陆海发看到陆怀的神情,立即就反应了过来陆怀是误会了。他躲开并不是因为陆怀是阉人而嫌弃他,只是因为无颜再承受他对自己的好。
“堂哥,你误会了,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只是……”陆海发说到一半,才想起来不能和陆怀说实话,连忙又想了一个理由,“只是想自己擦。”
陆怀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感受,他不能确定陆海发说的是真还是假,犹豫很久,才抬头看了陆海发一眼以作求证。
然而陆海发刚刚的举止终究是触动了他心中的敏感,他少有地有些不敢面对实事,只是匆匆看了陆海发一眼便低下了头,快到不足以令他分辨出陆海发的真实想法,唯有敷衍地点了点头。
陆海发看出了陆怀的敷衍,觉得事情不能就这样过去,否则陆怀与他在心中都必然留下芥蒂。
他看向陆怀,发自肺腑地对他道:“堂哥,不论你身份如何,我在心里都一样感激你、敬重你,这是我的心里话。”
陆怀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抬眸看向陆海发热诚的双眼,许久之后,轻轻地点了点头,笑了一下。
尽管他的笑容里还有许多不确信,但是其中的欣慰之意令陆海发明白他相信了自己的话,这才消解了担心。
接下来,两人又各有心事地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许久之后,陆怀伸手轻触了下茶杯和茶壶,轻道:“茶都凉了,要换热的么?”
陆海发轻轻摇了摇头。他早已没有了饮茶的心思,事实上他现在想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回到住处去与他娘问个清楚。
陆怀点点头,压下心间纷繁的情绪,重新牵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对陆海发道:“还有什么事想要问我么?”
“没有了。”陆海发低声道。
“那……早些回去吧,还有几日便要开考了,不要再想庞杂的事了,好好温书。”陆怀温声与陆海发道。
陆海发听到陆怀的话,点点头,垂下眸,心间顿时沉重倍增。还有五日就要开考了,可是他这样的人还配登科及第么?
陆海发没有表现出什么,心里却已默默有了打算。
两人分手之后,陆海发很快离开了茶楼,陆怀却没有很快离开,目送陆海发离去之后,又反身回到了刚才的雅间里,静默地坐在了临近后街小巷的窗边。
自知道真相以来,他一直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和感受,一直尽一切所能压制着那些会令他感到痛苦而无法自拔的情绪。
在预感到要抑制不住心中的情绪时,或者情绪出现波动时,他会让自己从头开始打磨复仇的计划,让自己沉浸在每一个微小的细节中,用对成功复仇的期待消解那些负面的情绪。
若这办法也失去效用,他会试着放空自己,坐在书房里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只是发一发呆,直到心里的那股情绪渐渐消退。
如今复仇成功在即,那份期待感反而没有那么深沉强烈了,更多的是一种终于做到的释然。
刚才陆海发避开他触碰的小插曲,没有征兆地触动了他心中敏感的地方,让他心中被久久压制的苦涩突然泛开。他既无法再用期待的情绪压制住痛苦,也做不到让情绪全然放空,唯有在这里静静地等待那些令他感到难过的情绪一点点消解。
陆怀透过窗棂看着巷中随风轻摇的小草,思绪渐渐飘得很远很远。
陆海发乘着马车,不多时便回到了临近贡院的住处。他站在家门口,看着延伸到住所街口的贡院大街,再眺望那青砖绿瓦、浩大森严的贡院考场,眼中的情绪渐渐由不舍转为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