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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怀说到此间,忽然停住了。他的面色极为平静,微微攥起的手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情绪。哲安很想听他继续说下去,可他不敢催,只能屏住了呼吸,耐心地等陆怀自己平复下心中的情绪。
他没有等太久,陆怀便继续说了下去。
“两年之后,每旬两次已成惯例的捏按终于停止了。不过原因并不是小男孩已恢复得如寻常男孩一般健康,而是按摩师傅判定他先天不足太过严重,再进行下去也于事无补。
对这个结果,小男孩感到很失望,不是对两年的咬牙坚持最终却毫无所获感到失望,是对他自己感到失望,他很想与娘亲说说心里的难过,可是他不敢。
他感觉自己就是一个没用的人,甚至是一个没用的怪物,他很怕他的娘亲知道了此事便从此对他失望,从此不再疼爱他。他已经失去了父亲的关怀,再不能连母亲的疼爱也失去了。
他咬着牙,将所有的心事都藏进了肚子里,并央求家中唯一清楚此事的婶娘帮他保守秘密,不要让他娘和其他人知道。他的婶娘同意了,接下来一年多的时间,她真的没有同别人泄露一个字,小男孩还是他娘亲眼中健健康康的好儿郎。
你不知道小男孩对此有多高兴,有多感激他的婶娘。在他那小小的心里,他的婶娘就是这世间除了他的亲娘以外最好最亲的人。他甚至在心中立下誓言,来日若能出人头地,一定要好好报答婶娘为他所做的一切!
但他的婶娘为他所做的不止于此,几个月后,她的婶娘带着他去见了一位清瘦而和蔼的男子。
男子告诉他,这世间有一处地方,里面有许多和他一样与众不同的人,但他们虽然也和常人不同,其中的一部分人却凭借自己的努力,达到了正常男子也可以达到的成就,甚至还达到了正常的男子远远无法比拟的成就,成为了让整个家族的人都风光无限的荣光。
小男孩没有太过高远的梦想,他所盼望的,只是自己能够达到正常男子可以做到的程度就好,不会被别人当成异类去看就好。这个清瘦和蔼的男子对他所说的地方,简直是他梦寐以求的地方。
于是,在男子问他是否想去的时候,小男孩毫不犹豫地说了想。然后小男孩就被留下了,被安排在一个小房间里住了两天,就被男子带走了,带去和另外三个孩子碰面,一块儿去向他梦想中的地方。
他离开得很安心,因为男子说,他会好好照顾他,如果他后悔了还可以随时回来;而他的婶娘则答应他,会同他的娘亲好好解释,让他放心地跟着男子去完成他的愿望。
因为是婶娘带他去见的人,小男孩对男子的话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满心憧憬又满心慷慨地相信自己做了一个最正确的决定。他告诉自己,到了那里以后,不论遇到多少困难和阻碍,都要克服,都要坚持住,除非达到自己的目标,否则就不可以回去见娘亲。
很快,他就遇到了第一个困难:想要去到梦想的地方,他要先彻底去掉自己的无用之处,而那个过程,会让他痛不欲生。
为了实现梦想,小男孩咬紧牙关扛过了整个过程。终于到达梦想中的地方之后,现实的情形却与小男孩想象中的截然不同。可是小男孩最痛苦的却不是想象与现实的落差,而是……他永远不可以再回家了。”
陆怀说到此间,又一次停下了。
净身的过程,他不过是一语带过,却让哲安心有戚戚,不可控制地想起了那个过程。
那个过程,痛不欲生,却没人在乎。一开始就两三天不给吃食,等饿得身子彻底空了,就灌一碗不知道是什么做的、闻着臭哄哄的水,迷迷糊糊之后,就让人抬到了特制的床上,什么都不真切,只有烤刀子的火,在一旁亮得惊心。
刀剖开肌肤之后,紧随而来的断子绝孙的痛楚,每一瞬都能痛到骨子里去。可是嘴里被煮熟的鸡蛋堵住,叫不出,四肢被狠狠地压着,动不了,就只能眼睁睁等着操刀的师傅摆弄完,处理好。
等师傅确定了人没有疼死过去,也不会疼得疯了去咬舌头,嘴里的鸡蛋才会被抠出去。然后人就被丢到密不透风暗无天日的房间里,躺在草堆成的床上,一个人孤零零地一个瞬间一个瞬间地熬过刻骨的疼,熬到结痂了,人还没死,就算有希望进宫了。
可是进了宫也不见得就是什么好事,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人欺人,人害人,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这些肮脏事儿,挨了那两刀没死,进了宫也不见得就能活下去。
哲安真不懂,陆怀的婶娘那么疼他,怎么能舍下让他进宫。是因为蠢吗,以为宦官没有□□,所以陆怀挤在里面,先天不足也不会让人笑话?还是因为无知,不知道宫里水深心黑,就觉得沾了“皇”字就风光了?
真是人头猪脑。哲安翻来覆去想了半天,怕伤了陆怀对她的感情,只能在心里这么不忿地说一句。他忽然明白了陆怀今天为什么失控了,原来是想到了这个坑了他的蠢人和这些旧事。
他这般想着,忽然听陆怀说:“我今天出去,见到我叔父了,他特意赶来告诉我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陆怀说完旧事,忽然和他说起这个,让哲安整颗心都悬起来了,屏住了呼吸问他:“不会是和你娘有关的吧?”可别是他娘早都死了,他好不容易能出宫了,可就这点念想了,要是绝了,他都想替陆怀把他婶娘劈了!
“有关。”陆怀看着他道:“我娘不知道我入宫了。”
“啊?这怎么可能?”哲安被这消息惊得瞠目结舌,他忽然想起什么,一把抓住陆怀的袖子:“你婶娘不是答应和你娘解释吗,她是怎么说的?”
陆怀唇边又泛开一点笑意,对他道:“他们对她说我是被一个将军的幕僚看中了,带去做了人家孩子的书童,为了圆这个谎,这么多年他们全家人都一起在瞒着。”
“这借口……简直编得不合情理啊!你娘会信?”哲安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原以为只是一个婶娘人头猪脑,合着他二叔一家都是这样。一家人都蠢成这样,也是不容易!
“娘亲信不信,我还不知道。不过你猜,我今天碰到了什么事?”陆怀脸上的笑容又多了一分,好像遇到了什么喜事,让眼下这些混乱的事都变得不值一提了。
哲安正为他烦扰,忽然见他笑得这般开心,匪夷所思地拧起了眉头,“什么事?”
“我去看秀珠母女,碰见了上回见到的王张氏,还有她的小孙子。小孩子不懂事,总好去捏自己的命根子,王张氏担心他给捏坏了,把他狠狠地训了一顿。后来我回了宫里,去内官监看了看张举,顺便翻了翻自己进宫时的凭证,发现保荐书上的三个名字很像是一个人写的。你说,今天是不是有好些奇怪的事一下冒了出来?”
“一个人写的?这东西不是要三个人写吗?”哲安奇怪,更奇怪陆怀忽然去内官监翻这些东西干什么,王张氏训斥小孙子,又有什么可新奇的,怎么还在这个节骨眼上特意拿来与他说。
他不解地看向陆怀,隐约感到他笑容里的悲怆,头脑里灵光一闪,有些脉络好像啪啪地一下就连通了。连通的那一刹那间,哲安出了一身的冷汗,脸色也陡然变得铁青。
“我操他姥姥的!好歹毒的妇人!好歹毒的一家人!”彻底想明白之后,哲安仿佛感到五雷轰顶,眼睛瞪得如铜铃大,一下子从凳子上窜了起来,满身满心都是不敢置信,整个身体都在气得发抖。
许久之后,才能咬牙切齿地说出话来:“这帮损阴德的狗杂碎,他们竟然将你!将你——”
将你变成了一个废人不说!还要你感恩戴德地把他们一家供在心里!
哲安紧紧地咬住了嘴唇才能让自己没有对陆怀说出这些话。他悲愤地看着陆怀,终于明白他今天何以会那般失控了。眼眶里迅即被蒙上了一层雾,转瞬之后,这雾又聚成了珠子,噼噼啪啪地从眼眶里滚了出来——他视若珍宝的人,竟然被那歹毒的一家子活活弄成了废人,弄得他母子天涯两隔不得相见,还骗了他满心满意的信任和感激!
哲安感到胸腔积聚了一股满满的恶气,就要将他炸开了。他无法忍受,自己最在乎的人却被人欺辱毁伤至此!一种天崩地裂的感觉席卷了他,强烈的报复意冲破了他的理智!
他要报复,要弄死那一家子人,要让他们也尝尝他心爱的人忍受过的一切,要让他们一家也尝尝骨肉分离,生不如死的感觉!
他怒不可遏地攥紧了拳头,一屁股坐回凳子上,抓紧了陆怀的手腕,目眦欲裂地对他道:“陆怀,别留情,弄死这一家狗杂碎!我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