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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正是吉日,宜嫁娶。
在刘询的旨意下,霍家女和许家女同时进府。一个是大将军霍光的女儿,一个是皇后娘娘的妹妹,谁都不能怠慢。孟府的管家为了一切能周全,费了无数心思,只求能太太平平,两边都不得罪。
孟珏对一切出奇的冷漠,去请示他任何事情,他要么一句“你看着办就行了”,要么一句“随便”。
“是两位夫人同时拜堂,还是分开行礼?”
“随便。”
“公子晚上打算先在哪位夫人处安歇?按理应是大夫人,她是陛下封的正一品,不过公子若想先和二夫人圆房,老奴也可以去安排,公子的意思是……”
“你看着办就好了。”
呃!这都能随他安排,管家彻底明白了孟珏的无所谓。
“公子想让两位夫人住在哪里?老奴看着竹轩和桂园都不错,只是一个离公子的居处有些远了。”
管家已经做好准备,等着“随便”后就请示下一个问题了,不料孟珏沉默了一下说:“让大夫人住远点,越远越好。”
“老奴明白了。”
大婚当日,百官同来恭贺,宦官又来宣旨赏赐了无数金银玉器,还说皇帝有可能亲临贺喜。孟府真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盛。
两顶花轿,一左一右同时到达孟府;两段红绸,一头在轿中新娘子的手中,一头握在了孟珏手中;两个女子,要随着他的牵引,步入孟府,拜天地高堂。
不料刚进府,大夫人脚下一个趔趄,跌倒在地,将牵引他们姻缘的喜绸掉落。一旁的丫鬟急急去扶她,她隔着盖头说她头昏身软,实难站立。
喜婆急得蹦蹦跳,再难受也该忍到拜堂礼结束,若连天地高堂都不拜,算哪门子成婚?
众人七嘴八舌地劝云歌忍一下,孟珏却只是唇边含笑,淡淡地凝视着戴着红盖头的人。盖头下的人好像知道他的动作,微仰着头,也在盯着他,目中有嘲笑。
两人之间的怪异让众人都安静了下来,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却怎么都看不明白。
孟珏突地转身,“送夫人去房中休息养病。”异常淡漠的声音,似将一切的欢乐幸福都隔绝在外。
两段红绸,只牵引着一个女子进入了喜堂,另外一截空荡荡地拖在地上。
众人本在高声笑闹,见此,都是突地一静。霍光愣了一愣,仆人嗫嚅着解释小姐病了,他忙代女儿向孟珏道歉,张安世在一旁巧言化解,众人也都精乖地随着喜乐笑闹起来。
扰攘声将不安隐藏,一切都成了欢天喜地的喜庆。
一路行去,大红的灯笼、大红的绸缎、大红的柱子,漫天漫地都是红色。
云歌跟在三月身后,沉默地望着好似没有尽头的红色。
三月行到竹轩前,尽量克制着怒气说:“大夫人,您以后就住在这里了。奴婢看夫人的样子,应该是不用请郎中了。”
云歌淡淡一笑,自推门而进,对尾随在她身后的于安吩咐:“把屋里的东西都移出去,把我从霍府带来的东西换上。”
三月气得立即走进屋子,抱起榻上的喜被和鸳鸯枕就向外行去,紧咬着唇才能阻止自己出言不逊。
于安默默地带着两个霍府的陪嫁丫头把房子里面所有的布置都撤去。一会儿后,整个竹轩已经看不出任何洞房的气息。
云歌早脱去了大红的嫁衣,穿着一件半新的衣衫,倚在窗前,静静望着天空。手里拿着管玉箫,也不见她吹奏,只手一遍遍无意地轻抚着。
于安看到她手中的玉箫,无声地长叹了口气,劝道:“小姐,闹了一天,人也该累了,若没有事情,不如早点歇息吧!”
云歌微笑着说:“你先去睡吧!我一个人再待会儿。”
因为孟府的人并不知道于安曾是宫内宦官,以为他是个男子,不方便让他与女眷同住,所以另给他安排了住处。于安默默地退下,走远了,忍不住地回头看。
窗前眺望天空的身影,十分熟悉。这样固执的姿势,这样冷清的孤单,他曾在未央宫中看过无数次,看了将近十年,可当年的人至少还有一个期盼。
竹轩之内,安静昏暗,显得一弯月牙清辉晶莹。
竹轩之外,灯火辉煌,人影喧闹,月牙如一截被指甲掐出的白蜡,看不出任何光华。
刘询身着便服,亲自来给孟珏道喜,喜宴越发热闹。
众人都来给他行礼,又给他敬酒,他笑着推拒:“今日的主角是新郎官,朕是来凑热闹的。”说着倒了酒,敬给孟珏。
他小指上的那个翡翠耳环,碧绿欲滴地刺入了孟珏眼中。
孟珏微笑着接过酒,一口饮尽。
众人拍掌笑起来,也都来给孟珏敬酒,凑乐子。刘询笑陪着臣子们坐了会儿,起身离去,众人要送,他道:“你们喝你们的酒,孟爱卿送朕就可以了。”
孟珏陪着刘询出来,周围的宦官都知趣地只远远跟着。
刘询笑道:“朕成婚的景象好像就在昨日,仔细一想,却已是多年前的事情了,当日你送了份重礼,朕不好意思收,云歌还笑说,等到你成婚时,朕也给你送份重礼就可以了,平君为了这事,担心了很久,生怕到你成婚日,朕拿不出像样的东西来。”
孟珏弯着身子行礼,“陛下赏赐的东西早已是臣的千倍、万倍,臣谢陛下隆恩。”
刘询握着孟珏的手,将他扶起,“云歌性子别扭处,你多多包涵。”
他指上的翡翠指环冰寒刺骨,凉意直透到了心底。孟珏如被蛇咬,猛地缩回了手,又忙以作揖行礼掩饰过去,笑道:“她是臣的妻子,臣自会好好照顾她。”
刘询笑着,神色似讥嘲似为难,好一会儿后,才说道:“反正看在朕的面子上,她不想做的事情,你不要迫她。就送到这里,你回去吧!”
孟珏微笑着返回宴席。
众人看他与皇帝并肩同行、把臂谈心,圣眷可谓隆极全朝,都笑着恭喜他。
孟珏笑着与所有人饮酒。他的酒量不差,可敬酒的人实在多,他又来者不拒、逢杯必尽。别人是越醉话越多,他却是越醉话越少,只一直微笑着。到最后,不管谁上来,还不等人家说话,他就笑着接过酒一饮而尽。其实他早醉得神志不清,可他的样子,众人看不出任何醉态,所以仍一个个地来灌他。
自刘询来,张贺一直留心着孟珏,慢慢察觉出异样,不觉心酸。这孩子竟然连醉酒都充满了戒备提防、丝毫不敢放松,这十几年他究竟过的什么日子?
又有一个人来敬酒,张贺从孟珏手中拿过酒杯,代他饮尽,笑道:“新娘子该在洞房里面等生气了,诸位就放过我们的新郎官,让人家去陪新娘子吧!”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张安世一面笑着,一面向孟珏告辞。众人见状,也都陆陆续续地来告辞。
等众人都散了,张贺拍了拍孟珏的肩膀,想说话却又说不出来,只长叹了口气,转身去了。
三月跟在孟珏身边多年,却是第一次见他喝醉,偷偷对八月说:“公子喝醉酒的样子倒是挺好的,不说话也不闹,就是微笑,只是看久了,觉得怪寒人的。”
八月对这个师姐只有无奈,说道:“赶紧扶公子回去歇息吧!”
管家在一边小声说:“夫人们的盖头还没挑呢!盖头不挑,新娘子就不能休息,总不能让两位夫人枯坐一夜。”
三月知道管家的话十分在理,霍大小姐自然不会等公子挑了盖头才去休息,可许家的小姐却会一直等着的。只得吩咐厨房先做碗醒酒汤来,服侍孟珏喝完汤,搀扶着他向桂园行去。
守在屋子里的婆妇、丫头看见孟珏都喜笑颜开,行了礼后,喜滋滋地退了下去。
三月把喜秤放到孟珏手中,“公子,你要用这个把盖头挑掉。”
模模糊糊的红烛影,一个身着嫁衣的人儿,绰约不清。
晕晕乎乎中,孟珏忽然觉得心怦怦直跳,似乎这一刻他已经等了许久、久得像是一生一世,久得他都要以为永不可能再等到。
他用力握住喜秤,颤巍巍地伸过去,在即将挑开盖头的刹那,却突然有了莫名的恐惧,想要缩回去。
三月见状,忙握着孟珏的胳膊,帮他挑开了盖头。
一张含羞带怯的娇颜,露在了烛光下。
不是她!不是她!
孟珏猛地后退了几步,她……她在哪里?错了!都错了!不该是这样的!
三月要拽没拽住,他已经踉踉跄跄地跑出了屋子。
“公子!公子!”
三月在后面叫,可孟珏只是猛跑。三月恼得对八月说:“早知道就不该做醒酒汤!现在半醉半醒地不知道又惦记起什么来了。”
竹轩的丫头打听到孟珏已醉糊涂,想着不可能再过来,此时正要关院门、落锁,却看姑爷行来,忙笑着迎上前向他请安。孟珏一把推开了她们,又叫又嚷,“云歌,云歌,我……我有很多……很多……很多的话和你说。”
孟珏神情迷乱急躁,好似一个丢了东西的人,正固执地要找回来。
丫头们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办,三月假笑着说:“两位妹妹回避一下了,公子有话想和云姑娘……霍小姐……哦!夫人私下说。”
云歌已经躺下,听到响动,扬声说:“你们随弄影去吃点夜宵。”一边说着一边披了衣服起来,衣服还没有完全穿好,孟珏已经推门而进。
绿色的流云罗帐内,那人正半挑了罗帐,冷声问:“你要说什么?”挽着罗帐的皓腕上,一个翡翠玉镯子随着她的动作簌簌颤动。
烛光映照下,碧绿欲滴,孟珏只觉刺得眼痛,那些心中藏了多年的话被疼痛与愤怒扯得刹那间全碎了。
他笑起来,一面向她走去,一面说:“洞房花烛夜,你说……你说我要说什么?”
云歌闻到他身上的酒气,皱着眉头躲了躲,“你哪里来的这么大怒气?又不是我逼着你娶我的。”
孟珏笑握住了她的手腕,“我也没有逼着你嫁我,不过你既然嫁了,妻子该做的事情一件都不能少。”
手腕被他捏得疼痛难忍,又看他神情与往日不同,云歌紧张起来,“孟珏!你不要耍酒疯!”
他笑着把云歌搭在身上的衣服抓起,丢到了地上,“你疯了,我也疯了,这才正好。”说着话,就想把云歌拉进怀里。
云歌连踢带打地推孟珏,孟珏却一定要抱她。两个人都忘了武功招式,如孩子打架一样,开始用蛮力,在榻上厮打成一团。
云歌只穿着单衣,纠缠扯打中,渐渐松散。
鼻端萦绕着她的体香,肌肤相触的是她的温暖,孟珏的呼吸渐渐沉重,开始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愤怒还是渴望。
云歌很快就感觉到了他的身体变化,斥道:“你无耻!”
话语入耳,孟珏眼前的绿色忽地炸开,让他什么都听不到,“我无耻?你呢?”一把扯住云歌的衣袖,硬生生地将半截衣服撕了下来。
近乎半生的守候,结果只是让她越走越远。
明知道她是因为恨他,所以嫁他,可他不在乎,只要她肯嫁,他就会用最诚挚的心去迎娶她。
可她宁愿对刘询投怀送抱,都不肯……
“哧”的一声响,云歌身上的小亵衣被他撕破,入目的景象,让已经疯狂的他不能置信地呆住,满胸的怒火立即烟消云散。
原本该如白玉一般无瑕的背,却全是纵横交错的鞭痕。
云歌一面哭着,一面挣扎着想爬开,那些鞭痕如一条条丑陋的虫子在她背上扭动。
孟珏伸手去摸。鞭痕已经有些日子,如果刚受伤时,能好好护理,也许不会留下疤痕。可现在,再好的药都不可能消除这些丑陋的鞭痕,她将终身背负着它们。
“谁做的?”
云歌只是哭着往榻里缩,手胡乱地抓着东西,似乎在寻求着保护,无意间碰到被子,她立即将被子拽到身前,如堡垒一般挡在了她和孟珏之间。
“谁做的?”
云歌一口气未喘过来,旧疾被引发,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脸通红,紧拽着被子的指头却渐渐发白。
孟珏伸手想帮她顺气,她骇得拼命往墙角缩,咳得越发厉害,他立即缩回了手。
他呆呆地看着她。
随着咳嗽,她的身子簌簌直颤,背上丑陋的鞭痕似在狰狞地嘲笑着他,究竟是谁让那个不染纤尘的精灵变成了今日的伤痕累累?
“云歌!”孟珏低下身子,俯在榻前,一种近乎跪的姿态,“原谅我!”他的声音有痛苦,更有祈求。
如果可以,他愿意用一切换取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
“滚……滚出去!”
她脸上的痛恨厌恶如利剑,刺碎了他仅剩的祈求。
他脸色煞白,慢慢站起来,慢慢地往后退,忽地大笑起来,一边高声笑着,一边转过身子,跌跌撞撞地出了屋子。
刘询从太傅府出来后,唇边一直蕴着笑意,可眉宇间却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
何小七正想吩咐车仪回宫,刘询挥了挥手,“朕现在不想回去。”
何小七忙问:“陛下想去哪里?”
刘询呆了一呆,忽地振奋起来,笑道:“找黑子他们喝酒去。”
何小七笑着说:“那帮家伙肯定正喝得高呢!”
“他们在哪里?”
“陛下不是说让他们在军队里面历练历练吗?估计都在上林苑呢!”
刘询这才真正高兴起来,命车仪先回去,和何小七骑着马去上林苑寻访旧日兄弟。
何小七看他心情好,凑着他的兴头说:“陛下,臣有个不情之请。”
“扭捏什么呢?说!”
“陛下知道黑子他们,三杯黄酒下去,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他们聚在一起,肯定免不了……”小七做了个扔骰子、吹牌九的动作。
刘询想起旧日时光,笑着摇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军营不许聚众赌博,你是要我放他们一马。”
小七听他无意中已经从“朕”换成了“我”,心里轻松下来,嘿嘿笑着点头,“其实臣的手也很痒,感觉这赚来的钱花起来总不如赢来的畅快,花赢的钱总觉得是花别人的,花得越多心里越美!”
刘询大笑起来:“我待会儿教你几招,保你把他们的裤子都赢过来。”
何小七喜得差点要在马上翻跟头,“多谢大哥,多谢大哥!”
凭着何小七的腰牌,两人顺利地进入上林苑。一边打听一边寻,费了点工夫才寻到了躲在山坡上喝酒吃肉的一群人。如何小七所料,黑子他们确实在赌博,但赌的是斗蟋蟀,看黑子红光满面的样子,想是在赢钱。
刘询看着一帮人围着两只小畜生大呼小叫、摩拳擦掌、怒眉瞪眼,只觉得亲切,不禁笑停了脚步,“等他们斗完这一场,我们再去‘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