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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九微怔,眨了眨眼定睛细看,那地方却连半个鬼影儿都没了。她疑窦丛生,然而也没细想,只当自己是眼花,是时身后殿中的响动却愈发地大,引得众人回身去看。
事发突然,竟然有人当着皇帝的面杀人,这还得了?宣帝圣驾受惊,锦衣卫们自然声势如虹地拿找刺客,领头的是指挥使姜成,抱着绣春刀跪在皇帝跟前,胸脯拍得跟放闷炮似的,“微臣定要将那刺客捉拿归案,依大凉律法严惩!”
当官的最会打官腔,花里胡哨说一通,翻来覆去也就那几句,什么鞠躬尽瘁忠心耿耿,真办起差来却大打折扣。宣帝皱眉,一巴掌拍在自己个儿膝盖上,叱道:“在朕面前杀人灭口,拿朕这个皇帝当死人么?翻了天了!今儿是对太后下毒,明儿个恐怕就要杀朕,紫禁城还能有太平日子么!一帮子没用的废物,拿不到刺客,全都推出去斩了!”
人都是贪生怕死的,姜成起先还铁骨铮铮,听了这话当即吓软了脚,诺诺道:“大家放心,微臣一定要竭尽全力缉拿真凶!”说完不敢耽误,右手抬起来一挥,众锦衣卫便一窝蜂地退了出去。指挥使比了几个手势,数人往四下分散开,冒着风雨寻追那莫须有的刺客去了。
瓢泼的雨水从天上往下倾倒,金玉撑开伞支在阿九头顶。她微微侧目,雨珠子从伞沿往下滑落,如断了线的珠串,伞骨纤细,雨珠子狠狠砸下来,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脆弱得堪堪欲折。
雨势愈大,钰浅撑了伞从后头赶上来,步行间雨水飞溅,将裙角打湿成暗色。她焦急道:“这鬼打更的天气。殿下,雨越下越大了,奴婢已经命人备好了御辇,您快登车,没的淋了生雨,对身子不好啊。”
阿九的面色极平静,摇头:“雨水干干净净,淋了也没什么不好。”说着微微转头,目光扫了一眼慈宁宫那方。天气太暗,殿里青天白日也点起了灯烛,恍恍惚惚的几点,像幽冥中升到人间的鬼火。她语气有些寡淡,寒声道:“毒害太后的罪名可不小,大家准备如何发落欣荣帝姬?”
金玉口里直哼哼,呸道:“满肚子坏水儿的东西,什么玩意儿!竟然还想陷害殿下您,看看,这回老天算是开眼了,那刺客来得也真是时候,这下子死无对证,欣荣算是将罪名都给坐实了!”
她杀人于无形,连最近身的两个丫鬟都无所察觉。阿九闻言反应平淡,倒是钰浅瞥了金玉一眼,压低了搡子斥道:“这地方儿可不比碎华轩,把嘴巴管严实了,欣荣帝姬是皇女,犯了再大的罪那也是主子,容不得你说三道四。”复转头看阿九,眼神复杂:“方才万岁爷受了惊吓,让人护送着回乾清宫了,也没说怎么发落那位帝姬。”
阿九冷笑,目光流转在檐下的雨串子上。
到底是皇后嫡出的公主,自幼被皇帝捧在手心儿里疼宠,哭一场闹一场喊冤枉,皇帝心软拗不过,也许就不了了之吧。方才千钧一发,她为了脱险不得不出此下策,其实也没真想置欣荣于死地,倒是那位金贵的公主,如今和太后一个鼻孔出气,以为是她加害皇后,拿她当死敌,着实伤脑筋。
连绵的是阴雨,分明是盛夏天,风吹在人皮肉上,居然有几分凛冽的意味。帝姬摊开右手接纳雨水,冰凉的点子狠狠砸下来,柔嫩的掌心隐隐作痛。然而她恍若未觉,淡淡道:“紫禁城里向来没有太平安生的日子,人人为己,谁与谁都没有关联。这一局是有天助,有惊无险,将来还不知要闹出什么幺蛾子。不过也别怕,宫中时日还长,她们有张良计,我也有过墙梯,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钰浅微微颔首,沉声道:“殿下是有福气的人,吉人自有天相,又有丞相从中帮衬,必定逢凶化吉的。”说着稍停,换上副不解的神情,左右顾盼一番又道:“只是太后这回兵行险着,恐怕不是厌恶良妃娘娘这样简单了。殿下可是哪里得罪了太后,否则怎么会招来这样的大祸?”
无怪乎这丫头奇怪,其实就连阿九自己都一头雾水。自入宫以来,她同太后的接触屈指可数,短短几面都是恭谨有度,哪里会得罪她呢?可是事实摆在眼前,太后佯装中毒,先是利用秦嬷嬷将矛头对准欣荣,意欲陷害她栽赃嫁祸,冠上两个大罪……
忽地,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阿九的眸子骤然惊瞪。方才一心想着脱身,居然忽略了至关重要的一点。太后同欣荣早有预谋,那又是怎么骗过一众太医的呢?太医院自开国以来便设立,行替宫中诸人望闻问诊之职,一帮子医正都是良医翘楚,怎么可能看不出来,眼瞎了不成?
莫非太后真的对自己下了毒?阿九微怔,转念又觉得不可能,因疑惑道:“钰浅,依你看,太后是真中毒还是假中毒?若是装的,如何能瞒天过海骗过一众太医?”
钰浅也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样,搀着她的手臂绕过一个拐角,口里说:“不光殿下想不明白,奴婢也觉得怪诞。奴婢以前有位师傅,同慈宁宫的秦嬷嬷相熟,听说,太后她……”
话说到一半儿戛然而止,阿九往她侧目,蹙眉道:“太后怎么了?”
钰浅迟疑了一阵儿,似乎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探首凑近阿九的耳畔,低声道:“听说,当年太后还是坤极时,曾与宫中一位乐师来往密切,那乐师是苗疆人,精通蛊术……殿下您说,太后是不是也会蛊术?”
阿九心头一沉,半眯了眸子沉吟道:“蛊术……又是蛊术。”
谢景臣也精晓驭蛊之术,之前便听闻,太后极为器重丞相,二者之间难道有什么关系?她细细思索,又问:“苗疆来的宫中乐师……那乐师如今可还在宫中?”
钰浅摇头,“听师傅说,那乐师早在二十五年前便死了。”
“死了?”她诧异地瞪大眼,“怎么死的?”
“听说死得蹊跷,无端端的便暴毙了。”风大起来,钰浅轻声叹口气,结果金玉递过来的披风搭在帝姬肩头,“一个乐师,不是什么要紧人物,自然没人放在心头。宫中主子不上心,当奴才的更不可能追根究底了。”
她若有所思,心不在焉地点头,“我省得了。”
金玉在边儿上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歪着头道:“殿下可真奇怪,这会儿您是腹背受敌,竟然还有闲心去打听几十年前的事?死了二十五年的人了,和您半点干系都没有嘛,关心这个做什么?”
小丫头片子心思浅,说话做事也全不经脑子,哪里知道阿九在琢磨什么。一个苗疆来的乐师,死因不明,二十五年前谢景臣将将出生,也是个苗人……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巧合的事?她愈想愈觉得离奇,蹙眉道:“太后没由来地要杀我,怎么是没关系呢?”
兵家里头常说知己知彼,不弄清前因后果,她岂不成了冤大头?若是一个不慎丢了性命,将来阎王殿上,恐怕想投胎都难!阿九忖了忖,觉得其中缘由十有八|九同谢景臣有关,可想明白了这一层又能怎么办呢,直接找谢景臣去问么?他会一五一十地告诉她么?
钰浅审度她脸色,抚她的肩宽慰道:“殿下莫忧愁,等丞相入了宫,同他好好说道说道。太后的确居心叵测,可谢大人无所不能,有他为您筹谋,您也没什么可怕的。”
金玉听了不住地点头,附和道:“就是就是,凭您和大人的关系,要他帮你招架太后,还不就一句话的事儿么!”
平白无故的,怎么又绕到这桩事上头了?阿九双颊发热,抬起双手摸两腮,心头暗觉懊恼。她明明是冷静淡定的性子,可不知怎么的,但凡碰上同那丞相有关的事,整个人都像脱胎换骨似的,变得呆呆傻傻了。
她气鼓鼓的,佯出一副凶神恶煞的嘴脸道:“一句话的事儿?哪儿有你说的这么容易。大人和我的关系?他和我什么关系,我怎么自己都不知道,你们两个怎么什么都能往那上头扯,烦不烦哪!”
三个姑娘正说着话,前方长廊下却迎面走来一行人。身后一例是抱拂尘的司礼监内侍,打头的男人身量极高,戴圆帽,着曳撒,兽首面具挡去大半张脸,却是多日未见的掌印大太监赵宣。
赵宣,赵宣……阿九咂弄这个名字,忽然觉得有些滑稽。真正的赵宣不知多久前便死了,眼前这个人顶替了这个名字,顶替了这个身份,他哪里是司礼监掌印,分明是大戏班子里拈粉拿腔的春意笑。
高程熹昏庸归昏庸,心眼子也不是全没有的。君王枕畔不容他人酣睡,这一点无关乎昏君明君。朝廷设立东缉事厂,为的便是从丞相手中均走部分权势。然而眼下的情形却很可笑,谢景臣先下手为强,杀了赵宣,将自己的耳目堂而皇之送入了紫禁城。若被皇帝知道,真不知会作何感想。
迷蒙的雨水间或伴着惊雷,一切的生机都偃旗息鼓,苍茫的天地呈现出灰暗的意味。仿佛是掐灭了夜色中的烛光,大千世界都被囫囵吞没进去,没入黑暗,没入绝望。
疾步而来,雷厉风行。视野中映入一个身影,清丽柔婉,春意笑抬眼一望,认出是碎华轩的欣和帝姬,当即顿了步子,对揖起双手朝她鞠礼,恭谨道:“奴才恭请帝姬万福玉安。”
阿九一笑,眉眼间清朗若风,上前几步请他平身,目光在他的身上细细打量:“多时不见,赵公公别来无恙。”
春意笑仍旧低垂着眉目,言辞间甚是恭敬,“乞巧节将近,宫中事宜繁杂,奴才没能到碎华轩给帝姬请安,还望殿下恕罪。”
她伸手拢了拢耳际的碎发,缓缓说:“我没有责怪公公的意思,公公成日为宫中的主子劳心伤神已经很辛苦了,我心中极为怜悯,你又何罪之有呢?”
这话有些一语双关的味道。春意笑面上的笑容稍稍敛去,微躬着背脊道:“承蒙殿下垂爱,可伺候主子原就是奴才本分,奴才不敢提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