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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如血。
李璐踉踉跄跄地从太学往家里去。一路上,耳朵里灌满了“就是在太学那里”、“哎哟,血流了一地”、“过不多时他们一道回来的几个人就把尸首抬走了,穿一样的号衣呢,哭得惨”,眼前重影,尽是指指点点的手势。
初时,他也不是没有一点怀疑的,王玥的话虽然不好听,然而积年的兵乱,莽夫出身的将军也难免生出些狡猾的习性来。养寇自重,话虽难听,却不是没有人做过。只是与王玥不同,李璐认为,此事与颜神佑、郁陶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两人皆已交出兵权,养寇自重也轮不到他们,反倒是边将的嫌疑更大些。他奏本都写好了,是为这两位辩解的。
岂料军使为证清白,居然于太学门前自剔。李璐的心,登时被愧疚与悔恨填满了。也不登车,跌跌撞撞地往太学那里去,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只是想,哪怕去看一眼,也是好的。
然而兵们的速度比他快多了,已将军袍接了回去,留给太学的,只有冲洗过后地砖缝里残留的暗红。
李璐浑浑噩噩,回到家里晚饭也没吃,在书房里静坐了一夜。次日一早,洗将脑袋泡到冷水盆里,将他的小厮吓得魂飞魄散,忙上来抢救他,又怕他是撞到了不干净的东西,好险没张罗给他做场法事来驱邪。李璐一把将他推开,嘶哑着嗓子道:“拿我的帖子,去请几个人来。”请的,都是他在太学里要好的同学。
他要串连!要将这些文痞赶出太学去!太学是君子求学问道的地方,不是藏污纳垢之所!太学生是要为国为民,持礼守法的,不是用来给奸佞小人信口开河、造谣生事而不承担责任的护身符!让他们滚!
除开几位同学,他又忆及今年似李清君等外放之人也要回京,又写了帖子,亲自去拜访!王玥这样的斯文败类,就不配与君子同列!
李家,李璐慷慨激昂,挥着拳头,对来客们发表着演讲。“不是识得几个字,就是文人士子,便是我等同类的!若我等以其身在太学,便引为同类,是与之同流合污!在朝为官尚知要劝谏天子疏远小人,却不见有忠臣引佞臣为同党的!朝廷尚要设御史以监察众臣,怎地太学里就没个分清浊的意思了么?”
李璐实是气得厉害了。通常情况下,文武相争,自然是文的帮文的、武的帮武的。王玥再不好,也是太学生,也不能让一群武夫这么示威。原本他挨了禁军的揍,还是有几个同情他的。如今军使死在太学门口,并不是没有人嫌这军士多事。你又不是没长舌头,受了冤枉,辩白就是了,值当这么死了么?!
李璐听着就火了!故而有上面的说法。
再者,李璐毕竟也是世家出身,世家看寒士,总是有一些鄙夷的。瞧,那个土老冒儿,什么都不懂!王玥何止是土气?!与君子之道根本就是格格不入。世家旧族,再讲阴阳伦理,对母亲必须是孝的,对妻子必须是敬的,对女儿也必须是慈爱的。是以颜肃之那么纵容女儿,说酸话的也只有说“过了”而没有说不该疼爱的。皇帝就守着一个老婆,只要这老婆生了儿子,也没有人去犯贱,说你该多睡几个小老婆。就没这个理儿!
“这等小人,哗众取宠而已,诸君难道要与他合流么?”江非知道李璐有些端方君子式的迂腐,不过眼前这事,倒是合乎江非的意愿,跟着补刀,“我等并非为了军汉,才是为了君子尊严!岂能被王玥给绑架了?要是此时说那军汉有辱斯文,可就……成了王玥的走狗了!”
众人一时群情激愤,齐问:“那要如何办?”
李清君道:“自然是要将这等小人逐出太学。只是,怕开了恶例。”
江非道:“我倒有一个办法。”
众人因问是何等样办法,江非道:“那军汉,可有家眷?让他们上告,告王玥诽谤。”
李璐道:“此事我等可帮忙,却是太迟,我真是一日也看不下去了,我等去寻王玥!揍他去!”
众人哄然叫好,在这个廷议都能打架的朝廷里,群殴,真是一道常见的风景。
一群男子出门儿,却在王玥家门口遇到一群娘子军。这边李璐领头,看到了个熟人——袁莹。
时值秋末,除了各地刺史等之外,京畿周边的地方官也往长安来,袁莹随着丁琳入京,正遇此事。文武之争,王玥这等无耻文痞固然恶心,袁莹等人因身处文官阵营,又有国家法律在,轻易是不会过来围堵的。王玥不幸的是扯上了颜神佑与郁陶,颜神佑算是袁莹之恩人,而郁陶则是那位郁氏娘子的祖父,不打他,打谁呢?
你不是蔑视女人吗?正好啊,男人被女人围殴了,你好意思说?袁莹请示了丁琳,郁娘子回娘家找了些健壮妇人,就这么明火执仗地来了!袁莹又联络了苏楼。苏楼正在长安教女学,女学生们的父兄大部分是……长安禁军。招呼一声,又来一支强援。
一打了照面儿,袁莹看到李璐,带点敌意地道:“李兄是来护着王玥的吗?”一挥手,妇人们手持大棒,将士子们团团围住,颇有敢说一个是字,连你们一齐打杀的气概。
李璐:=囗=!你们要做甚?我们赤手空拳来打打王玥就好了,你们这大粗棍子,打死人肿么破?
当下,李璐先不揍人了,先拦着,口苦婆心:“别打死了啊,打死了不好收场,打个半死就行了。还得留着审呢。”
袁莹:“你窝囊废,死开!”
推推攮攮间,还是江非比较明白事儿,过来说:“我们也是来打的!我们先打!打完了一起联名上书!”
袁莹与李璐对望一眼:“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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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琛听说太学生又聚到了一起,愁得头发都白了三根。怒道:“王玥无知小人,生事也便罢了,怎么李璐等也聚作一处了?这是嫌在太学门口死的人还少么?”
也不怪叶琛这么生气。死了一个军使,本不算什么太大的事情,旧俗仍在,重文而轻武,在许多人的心里,前面传了许多武将故意不抵抗之类的流言,及军使这自证而死,不过是讪讪一笑闭嘴而已。然而,在军汉们的心里,这事儿就大了。前面流血卖命,致伤致残,后面上嘴唇下嘴唇一对,就什么功劳都抹了,还要说你活该、说你不尽力。搁谁都受不了!
若非是在天子脚下,且军纪森严,又有诸将坐镇弹压,早要哗变了。现在又死了人,眼看便要弹压不住!太学生如果再说错话,立时就是一场祸事。
是以叶琛急忙向颜肃之请命:“陛下,臣去太学那里看看,再不能让他们这般胡闹下去了!又,请更改太学章程,太学生犯法者,永不叙用。原太学生学满七年而不能卒业者黜退,今请改为五年。看来还是学业太轻,让他们有闲情逸志摇舌鼓唇!”
颜肃之的脸也冷了,道:“准。将王玥锁拿了。”
姜戎知道此事须要谨慎,且他外甥女也躺了枪,他气得要命,上前道:“死的是军使,王玥是文士,文武不相干连,请于御史台设诏狱。又,此后凡有此等事,须枢府与大理、御史台会审。”
颜肃之道:“准。”
姜戎吐出一口气,问颜肃之:“那……陛下想好了要如何安抚将士了么?”
颜肃之扶额道:“我见一见其余使者罢。”
李彦此时方道:“军士憨直,其情可悯,王玥可恶!”话锋一转,却说,“然则过军士过于冲动,岂能动辙求死?此风不可长!”都这么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谁也吃不消啊!
颜渊之极有枢密使自觉地道:“若非竖儒欺人太甚,谁个不知道活着好呢?士可杀,不可辱!还不是王玥这等小人造的孽么?”
颜渊之极少有发怒的时候,这么跟丞相明着吵架,尚属首次,弄得李彦也有点灰头土脸。颜肃之明知道李彦说的也是有道理的,也架不住他看王玥太不顺眼,就含糊过去了,问道:“别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了,齐国快要知道了!”
今天颜神佑不当值,正跟颜希真、颜静娴等人在兴庆宫里彩衣娱亲呢。要是让她知道了……颜肃之觉得大难就要临头了。
霍亥道:“这等事如何瞒得下去?还是宣来议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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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神佑姐妹几个,正在楚氏那里说科举的事儿呢。这一回女举的数量有所降低,颜神佑有些不大开心。楚氏道:“头一回开科举,女举人多,乃是往前数多少年积累下来的才女。等这一拨人都考上了,下面的又没有培养出来,可不就少了么?坚持下去,就好了。”
颜神佑道:“道理我们都懂得的,就是看着人少,有些不自在罢了。”
楚氏道:“教会一个人识字,就要数年的功夫,然而是读习经史,又有律法、礼仪、作诗赋。林林总总,便是五岁开蒙,没个二十年的功夫,也不算是个读书人,更何况是考进士?就是个举人,三十岁的时候能中,已经是不错的啦。俗世待女子又严苛,十五及笄,成婚后要操持家务,又要生儿育女,侍奉舅姑。哪里再抽得出时间多读书呢?是以,非富贵之家不得出人才。”
颜神佑默,楚氏算是说到点子上去了。结婚后,男人可以抛家别业,当甩手掌柜,什么都扔给老婆去操心,他读圣贤书就行了。女人并不行,一旦不婚,压力就大。结了婚,琐事便多。随便是天纵英才、家里条件又差不多的,似袁莹这等自己有天赋,家里又供得起,否则像要像苏楼,原本家中有条件,后来做了寡妇无人管。贫家女想跃龙门,比寒士难上百倍。
颜希真道:“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慢慢来,总是会好的。我们又办的女学,读书的人会多起来的。只不过有一样,识字的人多了,也并不全是好事儿,还是要重德行。像那个王玥,说的是什么话?!”
楚氏道:“书会背了,眼界没跟上,不堪一用。重书文考试而不重德行,是朝廷的败笔。”
颜神佑道:“我明日便上本,单议此事。”思想政治工作是一切工作的生命线。
楚氏叮嘱道:“你们都不要过于劳累,日子还长着呢,谁活得久,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诚哉斯言!姐妹们受教得厉害。
正要转说养生之道,颜肃之那里派人来请。来人也很实在,问什么说什么,听了王玥之事,女人们的表情都很精彩。
颜静娴怒道:“竖儒敢尔!阿姐,难道就由着他胡说八道么?”
颜神佑道:“怎么就派了这么个实诚人来了呢?”
楚氏问道:“谁派的他?”
颜神佑一怔,想了一下道:“要是我没记错,应该是……陆镇平?”
楚氏道:“好像是原西朝的旧人?”
颜神佑道:“是。”
楚氏叹道:“是不得不实诚啊。”
颜神佑默。没错,如果是阿胡派来的人,他可以等,等着颜肃之发话,阿胡是颜肃之一手提拔上来的人,总不会受到一点攻击就觉得生无可恋。如果是原玄衣出来的,比如封千户——现在已经升做将军了,那也不怕,他们的后台是颜神佑。如果是原本的前朝旧部,也好办,郁陶还没死呢。
唯独这样没有后台的,虽然谣言说的是颜神佑与郁陶纵容他们“养寇为患”,事实上,谁都知道,这两位即便要受到冲击,也是日后,而不是眼前。眼前马上受损的,却是陆镇平等人。如果是玄衣等人,颜神佑这些后台会护着,会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或者是“战场瞬息万变,岂是后方可知”等等。
但是,陆镇平是没有后台的,又不是他们的嫡系,不值得颜神佑与郁陶甘冒风险,为他讲话。最好的办法,就是催着陆镇平出战!等全军覆没,或者是损失惨重了,自然就可以用血淋淋的巴掌抽王玥这样的人一脸!
颜神佑难过得低下了头,王玥的话,像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将一些能说的、不能说的、有默契的、没默契的统统暴露在了阳光之下。比如为什么为养寇自重?
楚氏道:“你去吧。王玥这样的败类,不能留!”
颜神佑道:“是。”
含元殿在正中,兴庆宫在其西北,乘辇走不多时便到。颜神佑到了之后,也没客气,与颜肃之见过了礼,头一句话就是:“阿爹,我绝不是吃闷亏的人。我想收拾这个王八蛋。”
众人:……
你也太直接了吧?!
奏是这么直接!颜神佑坦白地道:“人都指名道姓儿骂到我头上了,说我要谋反、说我亲爹亲兄弟猜忌我,我再不弄死当,真当我是死人呐?!”
痛快!颜渊之默默给她点了个赞,点完了赞,又愁了起来:说得这般直白,可要怎么收场呢?
颜渊之忙想的个圆场:“这是什么话说的?一家人,如何……”圆不下去了,王玥那话一说,意思就是:你们功劳太大了,怕被卸磨杀驴,想要保有权势,就故意制造敌人,让朝廷动不了你们。
心思委实恶毒。
颜肃之也气得够呛,他是不怕闺女能干,可是……他怕儿子有想法。六郎不幸生得晚,没赶上建功立业的时候,万一有什么想法,颜肃之真是死都不能安心去死。六郎也郁闷,他是真没这意思,被王玥一说,倒显得这是他本有的想法来了。
颜渊之一住嘴,殿内就安静了下来。颜肃之问颜神佑:“你要怎么办?”
颜神佑道:“问他个诽谤,不过份吧?可是呀,那边儿的人已经死了,害死人而不用偿命,是纵容人以言杀人呐。我真想让他自食其果,可是……我又不能纵容这等风气,所以我想……”
话还没说完,就听来报:“前大将军郁陶求见。”
得,郁大将军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本来么,在家里好好儿的,当年的老兄弟里,没一个比他有福的。他不止从战场上全身而退,还是载誉而归,儿女齐全,子孙兴旺。整天种种菜、喂喂鸡,逗逗小曾孙,多好的生活啊!
突然有个人说,一个他从来没见过的边军,受他的指使,养寇自重!
郁陶:我去年买了个表!
赶紧穿戴了去大明宫里喊冤去!
蔡氏倒不很紧张,劝他道:“你已经退了,那个陆将军与你也没什么瓜葛,何必着急?”
郁陶道:“你不知道,天要塌啦!承庆殿那位,不好惹!我去摘清了自己,看能不能帮上一把,遇上她发火,也要拦上一拦。再者,我也是行伍出身,物伤其类罢了。这个军汉,不是自己死在腐儒的唇舌之下,就是要眼睁睁看着袍泽被逼着去填了胡兵的虎狼之口。”
蔡氏试泪道:“这都叫什么事儿?”
郁陶道:“咱们不会有事的,放心吧。我的鸠杖呢?我扶那个。”
到了大明宫,却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样子,见面就哭:“陛下!陛下!陛下!”
颜肃之慌了爪儿:“哎哟,老伯,您可别哭啊!”
颜神佑也劝道:“知道您心疼,好好的兵,死人堆里挣扎了出来,没死在胡兵的手里、没死在逆贼的手里,生生被个文痞给逼死了。国家要养这么一个好兵,得花多大的精力呀!心疼死我了!”说着,她也哭了。
她一哭,郁陶倒哭不出来了,一抹眼泪,心说:MD!
说话听声,锣鼓听音,李彦等人就知道,戏肉来了!郁陶本来也是要哭一场冤的,既然颜神佑把话说了,他就改了口,对颜肃之道:“陛下,当务之急,是别让军士们义愤之下做出糊涂事来呀!臣请陛下派人宣谕。至于老臣,垂垂老朽,还管边事做甚?请圣上明鉴,臣一家俱在长安,一切听凭圣上处置。”
颜肃之道:“您放心,我知道的!”命颜渊之去宣谕,约束兵士不要擅动,朝廷会给大家一个交代的。然后问颜神佑:“你要怎么整他?”
颜神佑道:“反正吧,只要我出手了,大家就都知道是我出的手,我倒不好去做了。大将军都说听您处置了,我还跟您叫什么板呀?我就想派人去问一问王玥,他收了胡主多少钱?这么坑我大周的将士?胡主杀不了的,王玥给弄死了,真是胡主好帮手!”说着,一面哭一面笑,还拍起手来。
【好毒!】
颜神佑道:“难道就数着这等小人聪明了么?不过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些阴谋诡计,有伤阴德,我不屑去做罢了。”
颜肃之长叹一声,拿个手绢儿递给她:“擦擦脸,妆都花了。”
颜神佑怒道:“现在是说妆花了的时候吗?”
颜肃之:“……去给公主打水洗脸啊!愣着干嘛呢?”
史官半张着嘴:这个记不记啊?算了,那我还是记吧,本来就不该问你们的,你们说什么我就记什么,你们的逗比黑历史也不差这一笔了!刷刷就给记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