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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虽然我不接受他的信仰,可是我多少受了他的影响。他教我更看远了一步——由复国报仇看到整个的消灭战争。这就是说,我们的抗敌不仅是报仇,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而是打击穷兵黩武,好建设将来的和平。
“这样,我又找到了我自己,我又跟战前的我一致了。”
用心的,瑞全一字不落的,把钱伯伯的话都听进去。
“老三,说说你的事呀!”老人微笑着说。
瑞全没法不开口了。他源源本本的把逃出北平后的所见所闻,都说出来。说着说着,瑞全感到空前未有的痛快,与兴奋。这是和钱伯伯谈心,他无须顾忌什么;在事实之外,他也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与批评。
一直等老三说完,钱诗人才出了声:“好!你看见了中国!中国正跟你,我一样,有多少多少矛盾!我希望我们用不灰心与高尚的理想去解决那些困难与矛盾!”
十三
珍珠港!在东京,上海,北平,还有好多其他的都市,恶魔的血口早已在发音机前预备好;飞机一到珍珠港的附近上空,还没有投弹,血口已经张开,吐出预备好了的:“美国海军全体覆没!”
北平的日本人又发了疯。为节省粮食,日本人久已摸不到酒喝。今天,为庆祝战胜美国,每个日本人都又得到了酒。
这样的喜酒是不能在家里吃的。成群的矮子,拿着酒瓶,狂呼着大日本万岁,在路上东倒西歪的走,跳,狂舞。他们打败了美国,他们将是人类之王。汽车,电车,行人的头,都是他们扔掷酒瓶的目标。
与醉鬼们的狂呼掺杂在一处的是号外,号外的喊声。号外,号外!上面的字有人类之王的头那么大,那么疯狂:美国海军覆没!征服美洲,征服全世界!
学生们,好久不结队游行了,今天须为人类之王出来庆祝胜利。
这消息并没教瑞全惊讶。自他一进北平城,便发现了日本人用全力捉捕,消灭,地下工作者。这是,他猜到,日本人为展开对英美的战争,必须首先肃清“内患”。
从另一方面,他几次看到招弟陪着西洋人在街上摆丑相。他妒,他恨,他想用条绳子把她勒死。可是,他不敢碰她,他必须压着怒气。把气压下去,他揣测得到,招弟的工作后面必含有更大的用意;她的诱惑是一片蛛网,要把西洋的蜂蝶都胶住,而后送到集中营去。
由高第的报告,他知道火车站上一方面加紧搜查来客,而另一方面却放松了北平的妇孺出境。日本人要节省粮食,所以任凭妇孺出走。积粮为是好长期作战。
同时,他因想到日本掀起了世界战争,而觉得自己的工作也许会更紧张,更惊险。比如说,他将负责刺探华北的军事情形与消息,那够多么繁难,危险!哈,假若他真去探听军事消息,他便是参加了世界战争!他高了兴,他的黑眼珠子亮得像两个小灯!
在小羊圈里,一号的老太婆把街门关得严严的,不肯教两个孩子出来。
三号的日本男女全数都到大街上去,去跳,去喊,去醉闹。在街上闹够,他们回到小羊圈,东倒西歪的,围着老槐树欢呼跳跃。
在中国人里,丁约翰差不多已死了半截。他的英国府被封,他的大天使富善先生被捕,他的上帝已经离开了他。
他亲眼看见富善先生被拖出去,上了囚车!他自己呢,连铺盖,衣服,和罐头筒子,都没能拿出来,就一脚被日本兵踢出了英国府!他连哭都哭不上来了。
天还没亮,富善先生便被打入囚车。同时,日本随军的文人早已调查好,富善先生收藏着不少中国古玩,于是“小琉璃厂”里的东西也都被抄去。他们也知道,富善先生的生平志愿是写一本《北平》。于是,他们就细心的搜检,把原稿一页一页的看过,而后封好,作为他们自己著书的资料。他们是“文明”的强盗。
像被魔鬼追着似的,他跑回小羊圈来。顾不得回家,他先去砸祁家的门。小羊圈,甚至于全北平,没有他的一个知心人,除了瑞宣。这并不是说,瑞宣平日对他有什么好感,而不过是丁约翰想:瑞宣既也吃着英国府的饭,瑞宣就天然的和他是同类。
虽然已是冬天,丁约翰可是跑得满身大汗。他忘了英国府的规矩,而像报丧似的用拳头砸门。
瑞宣还没有起床。韵梅在生火。听见敲门的声音,她忙着跑出来。
“祁太太,我!”约翰没等让,就往门里迈步。“祁先生呢?有要紧的事!要紧的事!”说着,他已跑到院中。他忘了安详与规矩,而想抓住瑞宣大哭一场。
祁老人已早醒了,可是因为天冷,还在被窝里蜷蜷着老腿,忍着呢。听到院中的人声,他发了话:“谁呀?”
丁约翰在窗外回答:“老太爷,咱们完啦!完啦!全完!”
“怎回事?”老人坐起来,披上棉袍,开开门闩。
丁约翰闯进门去。“英国府!”他呛了一口。“英国府抄封啦!富善先生上了囚车!天翻地覆哟!”
“英国府?富善先生?”祁老人虽然不是吃洋教与洋饭的,可是多少有点迷信外国人。日本人居然敢动英国府?
“一点不错,英国府,富善先生,全完!”丁约翰揉了揉眼,因为热汗已流进去一点。
这时候,瑞宣披着棉袍,走了进来。
“祁先生!”丁约翰像见着亲人那样,带着哭音儿叫。“祁先生!咱们完啦!”
瑞宣对这坏消息的反应并没像祖父的那么强烈。他早猜到会有这么一天。他的关切几乎完全在富善先生的身上。富善先生,是,无论怎么说,他的多年的良师益友。
祖父又发了问:“咱们怎么办呢?我饿死不算回事,我已经活够了!你的妈,老婆,儿女,难道也都得饿死吗?”
瑞宣的脸热起来。他既没法子帮富善先生的忙,也无法回答祖父的问题。他走到了绝路。
正在小羊圈里的日本男女围绕着大槐树跳跃欢呼的时节,有一条小小的生命来给程长顺接续香烟。
娃娃生下来了,是个男的。全世界的炮火声并没能压下去他的啼哭。这委屈的,尖锐的,脆弱而伟大的啼声,使小羊圈的人们都感到兴奋,倒好像他们都在黑暗中看见了什么光明与希望。
孩子生下来的第二天,英美一齐向日本宣战。程长顺本想给那个满脸皱纹的娃娃起个名子,可是他安不下心去。看一眼娃娃,他觉得自己有了身分。可是,一想到全世界的战争,他又觉得自己毫无出息——在这么大的战争里,他并没尽丝毫的力气。他只是由没出息的人,变成没出息的父亲。
小儿的三天,中国对德意与日本宣战。程长顺,用尽他的知识与思想,也不明白为什么中国到今天才对日本宣战。可是,明白也罢,不明白也罢,他觉得宣战是对的。想想看,假若再打一年半载,中国就能打胜,他的儿子岂不是就自幼儿成为太平时代的人?儿子,哼,不那么抽抽疤疤的难看了。是的,这个娃娃的名子应当叫“凯”。他不由的叫了出来:“凯!凯!”娃娃居然睁了睁眼!
可是,凯的三天过得并不火炽。邻居们都想过来道喜,可是谁也拿不出贺礼,也就不便空着手过来。马老太太本想预备点喜酒,招待客人。可是,即使她有现成的钱,她也买不到东西。
只有李四妈不知由哪里弄来五个鸡蛋,用块脏得出奇的毛巾兜着,亲自送了来。“五个蛋,丢透了人喽!”她拍打着自己的大腿,高声的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