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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民不去管他,依旧用严肃的声音说下去:“可是我记得很清楚。很奇怪,我来到这里,看见佩珠,看见你们大家,我就想起了陈真。陈真为着理想牺牲了一切,他永远那样过度地工作,让肺病摧毁了身体。他这个二十几岁的人却耽心着中华民族太衰老,耽心着中国青年太脆弱。一直到他死,我没有看见他快乐过。想起来这真是一个悲剧。他不能活起来看见这里的景象,”仁民说到这里略略停了一下,他的眼睛湿了,声音也有些涩了。屋子里是阴暗的,书桌上的煤油灯光被他的阔背遮去了大半。他仿佛看见陈真的戴着宽边眼镜的瘦脸,陈真就坐在床上志元的身边听他说话。他抬起手揉了揉眼睛。“他挖苦佩珠,叫她做‘小资产阶级的女性’。现在佩珠还在这里,许许多多青年都在这里,可惜陈真永远消失了。他连一线的希望也没有看见!”
仁民闭了嘴,摸出手帕擤鼻涕。没有人答话。屋子里静得很。外面街上狗在叫,叫声显得更响了。
“佩珠,你能够原谅他吗?他误解了你。”仁民偏过头去看佩珠。她听见他的话,便抬起头来,她的眼角上有泪珠。
“他并没有误解过我,他的批评是不错的。我的确是小资产阶级的女性。不过我希望以后我能够做一个有用的人。我要尽我的力量做去。他也曾给了我好些帮助。他收藏的那些书,那些传记,你不记得吗?”佩珠的声音并不高,却有力量,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印在人的心上。“可是你们大家要多多指教我。我需要严厉的指摘。”说到这两句,她谦逊地笑了。她伸手把那几缕垂下来快遮住她的眼睛的头发挑了上去。“在这里大家待我太好了。我倘使能够做出什么事情,那都是靠大家帮忙。你问问志元。”
志元这些时候就不转眼地望着仁民和佩珠,听他们两个说话,他的注意力被他们吸引了去。忽然间他看见佩珠指着他要他说话,他连忙张开口,但什么东西堵塞了他的鼻孔,他一挣扎,就打了一个响喷嚏。声音很大,响彻了整个房间。
“你只有这一点没有变,”仁民在旁边好意地微笑了。他接着关心地问道:“志元,你的身体比从前好吗?”
“好多了!我自己觉得很健康,肚皮不曾痛过一次,”志元揩了鼻涕,昂起头说。“在这里日子过得很快。只愁时间不够。我和佩珠都很快活,亚丹也是。下个星期亚丹就回来了,蜂场的事情需要他。他也很快活。”他提到的亚丹也是仁民的朋友。志元到这里来时,是和亚丹同来的。亚丹如今在乡下一个小学里教书,他还做着别的事情。
“亚丹给我写过不少的信。他每封信都说他是如何如何地快活,他整天和那些天真的小学生在一起。”仁民听见说到亚丹,便想起了那个长身材的大学生。亚丹有一张瘦瘦的长脸和一根高鼻子。到这里以后他喜欢穿一件灰布长衫,人很少看见他换过别的衣服。这些情形昨天有人告诉了仁民。仁民想起这件事觉得好笑。他接下去说,“我真羡慕你们,你们都很努力!”他马上又换了语调问他们:“你们还记得小川吗?”
“记得。他还在大学教书吗?”佩珠说。
仁民摇摇头说:“他让校长解聘了。他讲话随便,得罪了人。最近进了商务印书馆当编辑。现在他的态度好多了。德娴最近加入了我们的团体。”
“德娴我知道,就是小川的小姨,佩珠的好朋友嘛!”志元笑道。
佩珠的脸上发出了喜悦的光辉,她睁大眼睛说:“德娴最近来过一封信,她没有讲起这些事情。”她高兴地微笑了。
“她要我当面告诉你,她说,你知道了,一定会高兴,”吴仁民含笑道。
佩珠感激地笑了笑,说:“那么感谢你。”她站起来又说一句:“我应该走了。”
“你今晚上在这里睡罢,”志元挽留说,他也站起来。
“我还要给慧的周刊写文章,我写好了一半放在家里。”佩珠打算回去,她摸出表来看,快到十二点钟了。
“这样晚,你不用走了。文章明天写,不是一样吗?”志元坚决地阻止她走。
“你回去也好,我们两个就送你回去!”仁民提议说。
“不要紧,我一个人走好了,我不怕,”佩珠摇摇头说。
志元责备地看了仁民一眼,粗声说:“这个时候在僻静的街上走,很危险。这里比不得S地。我不能够放佩珠走。我们有帆布床,搭起来很方便。”志元变得很执拗,他的口沫差不多要喷到了佩珠的脸上,她连忙避开了。她懂得他的话。这时候在街上走,的确不安全。她答应留下来了。
“佩珠,你饿不饿?我有打汽炉,还有些米粉,仁民剩得有罐头牛肉,我们来弄点东西吃,好不好?”志元高兴地打开柜子。
“好,让我来做,”佩珠孩子似地抢着说。她去找打汽炉,很容易地在屋角里找着它,捧出来放在条桌上。仁民把酒精瓶递给她。她很快地把火弄燃了。
“佩珠,看见你这个样子,我真高兴!”仁民感到兴趣地在旁边看她忙着,满意地说了这样的话,眼睛里流露出爱慕的眼光。
佩珠没有答话,不过掉过头望着他微微一笑。
①S地:指上海。
第三节
明释放了。陈清到公安局去接他回来。他们到了工会。有好些人等着和明谈话,但是看见明的没有血色的瘦脸和疲倦的表情大家就渐渐地闭了嘴,让明安静地歇了一会。过后云陪着他到妇女协会去。在那里他们第一个就看见慧,慧把他们引进里面的一个房间,有好几个人在等候他们。坐在房门边一把椅子上、穿着灰布短旗袍的是德华,她正用右手支着头倾听别人讲话。她听见脚步声便掉过头往门外看,把右手从桌上取下来。她看见明,脸上略略现出惊喜的表情。她把嘴一动,似乎要说什么话,却又没有说出口,只把头对他微微点了一下,悲哀地笑了笑:她注意到明的面容憔悴多了。
“明,”明一进门,贤就跑过去抓住明的手快活地笑起来,把他的突出的牙齿露给明看。房里的人都站起,全走过来围着明,抢先同他握手。明觉得头昏了。他慢慢地定睛看。他看见碧,看见影,看见佩珠,看见亚丹,还看见云的妻子惠群,这个中年妇人也是妇女协会的职员。
“你们都好,”明看见这些温和的笑脸觉得很高兴,便微笑道。
“你这几天一定受够了苦,我们时时都在想你。”佩珠望着明的憔悴的脸,就好像看见人从她自己的脸上割去了肉似的,心里十分难过。
“受些苦,是不要紧的。我想不到还会活着出来。现在我好了,”他依旧微笑地说,在他的带着苦刑的痕迹的瘦脸上,那微笑也是悲哀的。
“你来了,”明望着亚丹说,“大家都说你在那边很努力。”
“比起你,我却差远了。你简直是为着工作弄坏了身体,”亚丹恳切地回答道。
明又用眼睛去找德华,她一个人站在桌子前面,离他较远一点。她这些时候就默默地望着他,他却不觉得。
“德华,你为什么不过来跟明握手?”慧看见明在看德华,马上嚷起来。她走过去把德华半推半拉地引到明的面前。众人带笑地望着。
德华略略显出为难的样子,她站在明的面前伸出手给他,低声说:“你比以前更瘦了。我们时时替你耽心,不知道在那里面人家怎样待你?”她勉强笑了笑,但是泪珠把她的眼睛打湿了。她看得很清楚,明的左颊上还有一条伤痕。
“那些痛苦都是过去的事情,”明亲切地答道,紧紧握着她的柔软的手,他觉得她的手在微微颤动,他自己的手也慢慢地抖起来了。他用温和的眼光抚她的脸,让他的眼睛代替嘴说出更多的话。她并不避开他的注视,却只用微笑来回答。众人静静地望着他们,连慧也不开口了。贤却跑到佩珠的身边,捏住佩珠的一只手紧紧地偎着她。
明放开德华的手,温和地说:“你看,我还不是和从前一样健康。…‘健康”两个字从明的嘴里出来,似乎就表示着另一种意义。他从来不曾有过健康的时候,现在更瘦下去了。
“明,你在床上躺躺罢,你一定很疲倦,”佩珠看见明现出支持不住的样子,关心地劝道。
“不,我很好,”明摇摇头,表示他并不疲倦,又用惊讶的眼光看众人,一面问道:“你们为什么都不坐?”
“你先坐罢,你应该休息一下,”慧答道,她又对德华说:”德华,你让明在床沿上坐坐。你们有话,坐着说,不更好吗?”
德华看慧一眼,似乎责备慧不该这样说话。但是她马上又顺着慧的语气对明说:“明,我们在那边坐坐,大家坐着谈话更方便。”她走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了。明跟着她在那边坐下去。贤跑过去,坐在德华旁边,他的身边还有一个空地位,他便对佩珠招手说:“佩珠,你来,你来。”
佩珠摸出表来看,说:“我应该走了。仁民他们在等我。”
明惊讶地看佩珠,他想起陈清告诉他的话。仁民来了,这是一个好消息。他没有见过仁民,但是他读过仁民翻译的书。他常常听见人谈起仁民的事情。他觉得仁民就是他的一个很熟的朋友。他希望马上就看见仁民,他有好些话要和仁民谈谈。他便问:“仁民在什么地方?我去看他。”
“你不要去,现在我们有事情,你也应该休息。我叫仁民明天来看你,”佩珠阻止道。她不等明回答,就唤那个瘦长的小学教员道:“亚丹,我们走罢。”
亚丹应了一声,又和明打个招呼,便迈着他的阔步,和佩珠一起出去了。他跨过门限时,还回过头留恋地看看众人。
慧跟着亚丹们走出去。她回来时正看见明和德华在谈话,她很高兴,她很少看见明和德华这样地谈过话。她带笑地打岔他们说:“明,你应该谢谢德华呀!她为着你的事情差点儿急坏了。”
“为什么单单是我一个?你们不都是他的朋友吗?”德华略略红着脸分辩道。“难道你们就不着急?”她轻轻地在贤的头上敲了一下,责备似地说:“你这个顽皮的孩子,你还忍心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