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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动武,祥子不能打个老人,也不能打个姑娘。他的力量没地方用。耍无赖,只能想想,耍不出。论虎妞这个人,他满可以跺脚一跑。为目前这一场,她既然和父亲闹翻,而且愿意跟他走;骨子里的事没人晓得,表面上她是为祥子而牺牲;当着大家面前,他没法不拿出点英雄气儿来。他没话可说,只能立在那里,等个水落石出;至少他得作到这个,才能像个男子汉。
刘家父女只剩了彼此瞪着,已无话可讲;祥子是闭口无言。车夫们,不管向着谁吧,似乎很难插嘴。打牌的人们不能不说话了,静默得已经很难堪。不过,大家只能浮面皮的敷衍几句,劝双方不必太挂火,慢慢的说,事情没有过不去的。他们只能说这些,不能解决什么,也不想解决什么。见两方面都不肯让步,那么,清官难断家务事,有机会便溜了吧。
没等大家都溜净,虎姑娘抓住了天顺煤厂的冯先生:“冯先生,你们铺子里不是有地方吧?先让祥子住两天。我们的事说办就快,不能长占住你们的地方。祥子你跟冯先生去,明天见,商量商量咱们的事。告诉你,我出回门子,还是非坐花轿不出这个门!冯先生,我可把他交给你了,明天跟你要人!”
冯先生直吸气,不愿负这个责任。祥子急于离开这里,说了句:“我跑不了!”
虎姑娘瞪了老头子一眼,回到自己屋中,囗绿着嗓子哭起来,把屋门从里面锁上。
冯先生们把刘四爷也劝进去,老头子把外场劲儿又拿出来,请大家别走,还得喝几盅:“诸位放心,从此她是她,我是我,再也不吵嘴。走她的,只当我没有过这么个丫头。我外场一辈子,脸教她给丢净!倒退二十年,我把他们俩全活劈了!现在,随她去;打算跟我要一个小铜钱,万难!一个子儿不给!不给!看她怎么活着!教她尝尝,她就晓得了,到底是爸爸好,还是野汉子好!别走,再喝一盅!”
大家敷衍了几句,都急于躲避是非。
祥子上了天顺煤厂。
事情果然办得很快。虎妞在毛家湾一个大杂院里租到两间小北房;马上找了裱糊匠糊得四白落地;求冯先生给写了几个喜字,贴在屋中。屋子糊好,她去讲轿子:一乘满天星的轿子,十六个响器,不要金灯,不要执事。一切讲好,她自己赶了身红绸子的上轿衣;在年前赶得,省得不过破五就动针。喜日定的是大年初六,既是好日子,又不用忌门。她自己把这一切都办好,告诉祥子去从头至脚都得买新的:“一辈子就这么一回!”
祥子手中只有五块钱!
虎妞又瞪了眼:“怎么?我交给你那三十多块呢?”
祥子没法不说实话了,把曹宅的事都告诉了她。她眨巴着眼似信似疑的:“好吧,我没工夫跟你吵嘴,咱们各凭良心吧!给你这十五块吧!你要是到日子不打扮得像个新人,你可提防着!”
初六,虎妞坐上了花轿。没和父亲过一句话,没有弟兄的护送,没有亲友的祝贺;只有那些锣鼓在新年后的街上响得很热闹,花轿稳稳的走过西安门,西四牌楼,也惹起穿着新衣的人们——特别是铺户中的伙计——一些羡慕,一些感触。
祥子穿着由天桥买来的新衣,红着脸,戴着三角钱一顶的缎小帽。他仿佛忘了自己,而傻傻乎乎的看着一切,听着一切,连自己好似也不认识了。他由一个煤铺迁入裱糊得雪白的新房,不知道是怎回事:以前的事正如煤厂里,一堆堆都是黑的;现在茫然的进到新房,白得闪眼,贴着几个血红的喜字。他觉到一种嘲弄,一种白的,渺茫的,闷气。屋里,摆着虎妞原有的桌椅与床;火炉与菜案却是新的;屋角里插着把五色鸡毛的掸子。他认识那些桌椅,可是对火炉,菜案,与鸡毛掸子,又觉得生疏。新旧的器物合在一处,使他想起过去,又担心将来。一切任人摆布,他自己既像个旧的,又像是个新的,一个什么摆设,什么奇怪的东西;他不认识了自己。他想不起哭,他想不起笑,他的大手大脚在这小而暖的屋中活动着,像小木笼里一只大兔子,眼睛红红的看着外边,看着里边,空有能飞跑的腿,跑不出去!虎妞穿着红袄,脸上抹着白粉与胭脂,眼睛溜着他。他不敢正眼看她。她也是既旧又新的一个什么奇怪的东西,是姑娘,也是娘们;像女的,又像男的;像人,又像什么凶恶的走兽!这个走兽,穿着红袄,已经捉到他,还预备着细细的收拾他。谁都能收拾他,这个走兽特别的厉害,要一刻不离的守着他,向他瞪眼,向他发笑,而且能紧紧的抱住他,把他所有的力量吸尽。他没法脱逃。他摘了那顶缎小帽,呆呆的看着帽上的红结子,直到看得眼花——一转脸,墙上全是一颗颗的红点,飞旋着,跳动着,中间有一块更大的,红的,脸上发着丑笑的虎妞!
婚夕,祥子才明白:虎妞并没有怀了孕。像变戏法的,她解释给他听:“要不这么冤你一下,你怎会死心塌地的点头呢!我在裤腰上塞了个枕头!哈哈,哈哈!”她笑得流出泪来,“你个傻东西!甭提了,反正我对得起你;你是怎个人,我是怎个人?我愣和爸爸吵了,跟着你来,你还不谢天谢地?”
第二天,祥子很早就出去了。多数的铺户已经开了市,可是还有些家关着门。门上的春联依然红艳,黄的挂钱却有被风吹碎了的。街上很冷静,洋车可不少,车夫们也好似比往日精神了一些,差不离的都穿着双新鞋,车背后还有贴着块红纸儿的。祥子很羡慕这些车夫,觉得他们倒有点过年的样子,而自己是在个葫芦里憋闷了这好几天;他们都安分守己的混着,而他没有一点营生,在大街上闲晃。他不安于游手好闲,可是打算想明天的事,就得去和虎妞——他的老婆!——商议;他是在老婆——这么个老婆!——手里讨饭吃。空长了那么高的身量,空有那么大的力气,没用。他第一得先伺候老婆,那个红袄虎牙的东西;吸人精血的东西;他已不是人,而只是一块肉。他没了自己,只在她的牙中挣扎着,像被猫叼住的一个小鼠。他不想跟她去商议,他得走;想好了主意,给她个不辞而别。这没有什么对不起人的地方,她是会拿枕头和他变戏法的女怪!他窝心,他不但想把那身新衣扯碎,也想把自己从内到外放在清水里洗一回,他觉得浑身都粘着些不洁净的,使人恶心的什么东西,教他从心里厌烦。他愿永远不再见她的面!
上哪里去呢?他没有目的地。平日拉车,他的腿随着别人的嘴走;今天,他的腿自由了,心中茫然。顺着西四牌楼一直往南,他出了宣武门:道是那么直,他的心更不会拐弯。出了城门,还往南,他看见个澡堂子。他决定去洗个澡。
脱得光光的,看着自己的肢体,他觉得非常的羞愧。下到池子里去,热水把全身烫得有些发木,他闭上了眼,身上麻麻酥酥的仿佛往外放射着一些积存的污浊。他几乎不敢去摸自己,心中空空的,头上流下大汗珠来。一直到呼吸已有些急促,他才懒懒的爬上来,浑身通红,像个初生下来的婴儿。他似乎不敢就那么走出来,围上条大毛巾,他还觉得自己丑陋;虽然汗珠劈嗒啪嗒的往下落,他还觉得自己不干净——心中那点污秽仿佛永远也洗不掉:在刘四爷眼中,在一切知道他的人眼中,他永远是个偷娘们的人!
汗还没完全落下去,他急忙的穿上衣服,跑了出来。他怕大家看他的赤身!出了澡堂,被凉风一飕,他觉出身上的轻松。街上也比刚才热闹的多了。响晴的天空,给人人脸上一些光华。祥子的心还是揪揪着,不知上哪里去好。往南,往东,再往南,他奔了天桥去。新年后,九点多钟,铺户的徒弟们就已吃完早饭,来到此地。各色的货摊,各样卖艺的场子,都很早的摆好占好。祥子来到,此处已经围上一圈圈儿的人,里边打着锣鼓。他没心去看任何玩意儿,他已经不会笑。
平日,这里的说相声的,耍狗熊的,变戏法的,数来宝的,唱秧歌的,说鼓书的,练把式的,都能供给他一些真的快乐,使他张开大嘴去笑。他舍不得北平,天桥得算一半儿原因。每逢望到天桥的席棚,与那一圈一圈的人,他便想起许多可笑可爱的事。现在他懒得往前挤,天桥的笑声里已经没了他的份儿。他躲开人群,向清静的地方走,又觉得舍不得!不,他不能离开这个热闹可爱的地方,不能离开天桥,不能离开北平。走?无路可走!他还是得回去跟她——跟她!——去商议。他不能走,也不能闲着,他得退一步想,正如一切人到了无可如何的时候都得退一步想。什么委屈都受过了,何必单在这一点上较真儿呢?他没法矫正过去的一切,那么只好顺着路儿往下走吧。
他站定了,听着那杂乱的人声,锣鼓响;看着那来来往往的人,车马,忽然想起那两间小屋。耳中的声音似乎没有了,眼前的人物似乎不见了,只有那两间白,暖,贴着红喜字的小屋,方方正正的立在面前。虽然只住过一夜,但是非常的熟习亲密,就是那个穿红袄的娘们仿佛也并不是随便就可以舍弃的。立在天桥,他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在那两间小屋里,他有了一切。回去,只有回去才能有办法。明天的一切都在那小屋里。羞愧,怕事,难过,都没用;打算活着,得找有办法的地方去。
他一气走回来,进了屋门,大概也就刚交十一点钟。虎妞已把午饭作好:馏的馒头,熬白菜加肉丸子,一碟虎皮冻,一碟酱萝卜。别的都已摆好,只有白菜还在火上煨着,发出些极美的香味。她已把红袄脱去,又穿上平日的棉裤棉袄,头上可是戴着一小朵绒作的红花,花上还有个小金纸的元宝。祥子看了她一眼,她不像个新妇。她的一举一动都像个多年的媳妇,麻利,老到,还带着点自得的劲儿。虽然不像个新妇,可是到底使他觉出一点新的什么来;她作饭,收拾屋子;屋子里那点香味,暖气,都是他所未曾经验过的。不管她怎样,他觉得自己是有了家。一个家总有它的可爱处。他不知怎样好了。
“上哪儿啦?你!”她一边去盛白菜,一边问。
“洗澡去了。”他把长袍脱下来。
“啊,以后出去,言语一声!别这么大咧咧的甩手一走!”
他没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