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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管理业务员?考勤还是考核?许半夏与赵垒商量了几晚,这才得出结论。不过这些得等回家再谈。北方的业务员已经基本被她自己理出头绪,许半夏只是担心催货。不知有没有好的激励办法。许半夏去东北的路上,一直考虑这个问题,即使在飞机上睡熟的时候。只是暂时还没结论。
冰天雪地的东北给许半夏的第一个礼物便是一个大马趴。好在地上都是冻的,拍拍屁股站起来,身上没沾什么灰。许半夏好奇,自己的重心不算高了,为什么别人不会摔跤,她反而站不稳?许半夏一向都有严谨的科学求知精神,在研究东北本地人走路步法、选择路线、和穿着打扮后,得出结论,他们拥有新车轮胎似的鞋底,那么深的刻花可以增加与冰面的摩擦。反观自己的鞋底,光滑水平,不打滑才是天理不容。
所以,当务之急,是入乡随俗,买长可及膝的羽绒服和轮胎般鞋底的雪靴。一顿忙活下来,整个人早换了模样。戴上帽子,看上去不是不像个本地人的。
饭后打出租车到屠虹所说的那个重机厂的地址。这个地方规模不小,可见以前曾经兴旺过。只是现在成了闹市中的贫民窟,走进这块地方,连路灯光都瞬间暗淡下来。估计,政府已经将此地视作即将改造的地块,不愿再投入改造资金。不似闹市区的人来人往,这儿一切都是寂静的,连地上的冰雪也没怎么用心铲除,人行道是走多了后踩出来的。
不时有自行车在冰雪上高难度地匆匆驰过,车上的人自顾不暇,自然不会来注意许半夏。而偶尔行色匆匆的步行者也是没看一下许半夏,他们谙熟冰面行走,不似许半夏走得小心翼翼,都是飞快从许半夏身边擦过,偶尔还擦到她,害得她站立不稳。
终于看见路边一列店铺,在昏暗中吐着温暖的灯光。招牌都很简易地贴在屋檐上,不是什么霓虹灯,看不清,走近一看,原来是卖菜的摊档。沿街都是玻璃窗,几色菜或鸡蛋猪肉之类的就陈列在玻璃窗内,大概放到外面来的话,这零下的温度很快就得把菜冻蔫了。好好的鲜猪肉也得成价格低廉的冻肉。只不知鸡蛋冻了的话会不会碎?
对面也走来两个人,黑沉沉的衣服,佝偻着身子,蹒跚的脚步,看得出是老人,但不知是老头还是老太。许半夏识相地让开一点,免得撞上他们。不想,才移开一点,一个店铺的门呼啦打开,里面冲出一个端着柳条筐的中年胖妇,她没看清许半夏,风风火火出来,就把许半夏撞倒在地。许半夏身下有厚厚的羽绒服垫着,并不觉得痛,还有兴致大略估计一下,自己质量和速度都不如这胖妇,动量大大不足,摔倒的合该是她。
她一个南方人到了冬天的东北,虽然华北也不热,但东北又是截然不同的天地,处处新鲜,都让许半夏忘了自己今晚此行目的是来看看这个工厂的外观,和附近宿舍楼的外观,以求知己知彼。所以摔跤也摔得开心得很,被胖妇内疚地扶起的时候,还笑嘻嘻地直说好玩。许半夏只要由衷地笑起来,一张脸就跟泥阿福似的可爱,胖妇一看是个胖墩墩的小姑娘,心里喜欢,笑道:“姑娘,听你口音是南边来的,是不?”
许半夏道:“是啊,晚上没事出来走走,可惜没下雪啊。给我看看你卖的是什么蔬菜好不好?不知道南边的蔬菜与北边的有什么不同。”
胖妇道:“行啊,你进来里边看啊。这天吧,气象说晚上得下雪,你别急,这儿隔三岔五下雪,住几天一准看得到。”忽然看见走过来的两个老人,便扯开喉咙道:“大妈你们来啦?今天里面还有几条冻茄子呢,你们好好找一下,准在。我进去了。”
许半夏看着那两个老人蹒跚着接近柳条筐,随后趴上面翻找,挑出一片片破败的大白菜叶。不由好奇地问胖妇:“他们家孩子养着小兔子吗?”
哪知胖妇叹了口气,道:“什么啊,那是拿回去给人吃的,都是那厂的工人,厂子卖了,可问题一直解决不了,工资发不出,退休金也发不出,拖了那么久,家底也花光了,拿什么买菜啊。哎,我这儿生意是越来越差了,一天都卖不出几棵大白菜。”
许半夏听了大惊,现在这年头还有捡大白菜叶吃的人?再看向外面,尤其是看到灯影下两个佝偻着背的老人双手迟钝地捞着什么,不由想起远远站在海涂外侧痛惜海涂被废机油污染,痛惜海涂不能再随着潮起潮落给渔民带来食物的诅咒的老太,也是黑沉沉的衣服佝偻的背。海涂边的大多数村民一向靠海吃海,现在海涂没了,那位念念着不得往生的老太将吃什么?就像眼前的重机厂被蛮横侵占后,外面那两位老人靠什么吃饭。许半夏的念头一瞬即逝,不敢深想,也不愿深想,还很是奇怪自己怎么在异乡冰天雪地如此多愁善感,她有点冲动地对胖妇道:“大妈,你这些菜全加起来值多少?我都买了,等下你帮我送送到这两位老人家家里去,我再到边上买几刀肉。”
胖妇见生意上门,当然开心,许半夏看着也就不多的菜,放了一张一百块在桌上。拉门出去,拉住两位老人,大声道:“你们别捡了,我让里面的胖大妈送你们一车蔬菜。”两位老人不很置信,看着许半夏,见是一个毛头小姑娘,以为是开玩笑的,其中一个老妇和蔼地道:“姑娘,早点回家吧,家里人等着你呢。”
胖妇忙出来吆喝:“真别捡了,这姑娘好心,把我这儿菜全买了送你们呢。”又对许半夏道:“姑娘,你买了肉也搁我车上吧,拎着重。”
许半夏笑笑,干脆一个店一个店地过去,一筐鸡蛋,整半只猪,两大袋面粉,两桶花生油。看得那老妇抱住许半夏道:“姑娘,你别乱花钱,回去仔细大人骂你,我们不能白拿别人东西。”
许半夏笑道:“什么叫白拿别人东西。”她一向最会见人说人话,多的就不说了。
付完钱,胖妇已经骑着车上路,许半夏见肉铺找零麻烦就拿了两片猪肝两只猪腰抵数。买了他们那么多猪肉,就是白拿又如何?虽然许半夏不知道肉菜的价格,但奸商的本质还是在的。本来手是插在口袋里的,不觉得多冷,可现在要拎猪肝猪腰,无奈,只得伸出戴手套的手晃在寒风里。虽然有皮手套保护着,可薄薄一层皮,有等于没有。几步下来,许半夏都觉得手快麻木了。可又没法加快速度赶上胖妇的车,只有好事做到底,总不能交给两位老人拎吧。两个老人追在后面一直说,只是他们说话说得快,许半夏只听懂一半。
偏生不巧,口袋里的手机叫响,只得腾出另一只温暖的手,接起电话,是赵垒的。“胖妞,安顿下来了?感觉如何?“
许半夏夸张地嘶嘶地吸着冷气,笑道:“冻死我了,呼出去的气你知道会怎么样吗?在空中结成冰,就跟棉花糖似的一团,然后吧嗒掉地上,摔成雪花。”
赵垒笑道:“别胡说,我冬天时候去过鞍钢,不是没见识过。怎么,你在外面吗?是不是外面在下雪很好玩?”
许半夏忙道:“不,我在宾馆附近大街小巷转悠。对不起,我不跟你说了,手冻得发麻。”
赵垒听出她旁边可能有人不便,便收了线。
越近宿舍楼,四周越昏暗,照明着四周的只有从各家窗户漏出的几线灯光。而那灯光透过玻璃,透过挡风的塑料膜,透过覆盖在塑料膜上的煤灰,也早就所剩无几。不要指望有雪光反射着月光这等浪漫精致,城市的白雪,不出一天,就会被取暖的煤灰污染。许半夏从机场到市区,一路就是看着田野的白雪由白转灰,渐成街边污泥的。
这么黑的路,又是坎坎坷坷的冰雪地,许半夏走得极其艰难,没多久,浑身大汗,比早跑效果都好。不知什么时候,身边伸出一只手,挽住她的手臂,也就那么轻轻的巧力,许半夏便保持了平衡,黑暗中,有双黑亮的眼睛鼓励地看着她,温暖亲切,犹如记忆中奶奶的眼睛。那是老妇的手。
走进宿舍区,发觉前后左右都是整齐划一的二楼水泥房,隐约可见围墙还是拿水泥大石垒起来的,坚固厚实,墙头围着一圈铁刺。果然是过去的重点国企,那架势,以前谁家敢用。许半夏没想到她是这样进的重机厂厂区。
还好老妇的家在一楼,不用硬着冻僵的关节爬楼梯。打开院门进去,里面是干净整齐的院落,院子里种了两棵树。胖妇与另外一个女人早就在着手把东西往里面搬,许半夏也上去帮手,此刻,猪肝的表面已经略略冻硬。许半夏这才知道,一百块钱原来可以买那么多蔬菜,而又感慨,老妇一家居然连几块钱都拿不出,吃菜靠捡。
进屋,大家摘了帽子,才看清,两个老人一为老妇,一为老夫,都长得干净斯文,眉宇间隐隐有书卷气。房间中央放着一个火炉,从钢板的缝隙中看去,里面正烈烈地烧着炉火。一根铁皮烟囱从炉顶伸出来,在屋子中绕了一圈,通到室外。取暖,靠的就是这烟道传热。室内的温度不算太高,但总比外面暖和,手套已可以不戴,人也不必再佝偻起来,老先生老太太都恢复了笔挺的身段。再一看,虽然衣服破旧,可打理得干净熨帖,衬着两张知识分子的脸,让许半夏有恍若隔世的感觉,仿佛时光倒转几十年。
房间虽然暗旧,可打理得干净,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挂着灰烬。烧煤炉的屋子能这么干净,与住在里面的人是分不开的。许半夏在华北见过不少小工厂门房,一样是烧煤炉,可走进房间就不能动,一碰就是一身灰。可见老先生老太太之勤快,可惜,这么勤快又看似有知识的人,却落得大冷天捡菜吃的结局。可能他们黑暗中出门,也是为掩难堪吧。不知不觉中,许半夏心中对两位老人的称呼改头换面了。
胖妇卸了车已走,家中另一个女人还在搬运,老太太走过来,她果然有双明亮的眼睛,拉住许半夏的手,她的手粗而干,与她的眼睛不符,不过与这环境相称。“姑娘,这怎么好意思,很谢谢你的帮助,我们无功受禄,受之有愧。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