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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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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运辉这个有些小气的要求让闵心里稍得宽松,比较情愿地按照宋运辉给的号码回拨过去:“小宋,解除隔离了?精神还好吗?听声音好像还不是很好。”

“是,昨晚回的家,病房住不下了。没想到会出现这么个意外,对不起,闵厂长,很影响总厂工作布局。可我暂时还不能恢复正常工作,比如今天稍微忙碌一点,没睡午觉,精神好像就不如住院的时候。”

“啊,对,不能急,不能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应该好好养病,早日康复才能早日回来工作。”

“我本来也是这种打算,想努力休息好,早日可以得到医生允许回到金州,即使暂时不能正常上班,也起码能就近操个心做点事。可昨晚回来给家里打电话报平安,从岳父那儿得知技改工作进行得不容乐观,而更让我担忧的是有些传言,说我假借甲肝要挟闵厂长。我分析了一下,传言还真有三分道理。所以我不敢懈怠,无论如何都得即刻恢复工作,也算是表明一个态度,我宋运辉不是那种人。”

闵厂长清楚宋运辉准备跟他摊牌,但不清楚宋运辉摊开的牌会是什么,他依然觉得异常被动。他想,会不会是宋运辉看到他的极端困境,先抛给他一点甜头,让他进一步明白宋运辉的威力,然后跟他谈那种让他无法接受的条件呢?但此时,他也只能呵呵一笑:“当然,你是个很好的技术人员,一个好的技术人员是不舍得亲手伤害自己一手运作起来的工程的,怀疑你的人是别有用心。”

“我很感激你的理解。不过我昨晚想了一夜,也觉得传言有一定道理。传言即使对我现状反映有误,但不能保证,未来哪天我真鬼迷心窍做出不上路的事情。我想了想,目前情况下,传言把我说成是闵厂长地位的挑战者,言之过早。但现实是闵厂长正当盛年,而我又是年轻需要发展空间。我有一点可以肯定,以目前舆论煽风点火,竭力挑拨离间的势头看,未来即使我没野心,也会被舆论催得暴跳如雷,做出影响团结的事……”

闵厂长心说,来了,果然来提这事,而且是咄咄逼人。闵厂长冷下脸,心中冷笑,小子,一点迂回都不讲,也太不把他姓闵的放在眼里了:“小宋,你这种想法,我只能说你太超前太荒谬了,你不是胡闹的人,我不是武大郎,我们现在就能坐下来摊开说话,未来能发展到什么地步呢?”

“还是谢谢闵厂长的理解。我可能杞人忧天,但考虑到未来事实存在的可能竞争关系,和你了解的,我比较犟的牛脾气,我不愿意看到我未来与我的老领导钩心斗角,你死我活,无谓消耗实力,更影响感情影响关系。我不愿意。传言提醒了我,我想,我应该采取措施,阻止这种不可理喻的事情发生。我想请闵厂长帮忙,技改后,把我调离金州,调到其他没有年轻有为领导人的单位去。”

“什么?”闵厂长闻言,脱口而出,宋运辉忽然恢复工作,已在他的意料之外,而宋运辉主动求去,更是意外中的意外。对,他就是认定宋运辉是未来强有力的竞争者,而这个竞争者却忽然求去,退出舞台,那说明什么,是否说明宋运辉的诚心?

宋运辉暂时不语,让闵有时间思考。他一周思考下来,最后决定放弃,内耗极大,对闵的面子打击极大的对抗,选择迂回。因此,他率先向闵展示诚意,彻底打破闵的固有思维,扭转彼此关系的方向。

闵厂长果然无法怀疑宋运辉的诚意,一个主动求退的人,尤其是在取得全面优势下做出实际行动的人,还能有什么阴谋企图可言?他不能不相信宋运辉前面说的一串理由,即使心中有怀疑,怀疑宋运辉是顶不住压力主动示好,可在宋运辉主动退出的前提下,他有什么理由不做出一些姿态。

两人随后以最诚恳的态度,在电话里商量宋运辉的去向,闵厂长在系统里待的时间长,交游广阔,主动给宋运辉提出不少优良建议,让宋运辉选择。既然心结消除,闵厂长便是连以前与宋运辉的交锋也忽略不计,真正万分诚心地送这尊尊神安心上路,两人商谈得极好。

宋运辉放下电话后,主动将剩余的半条香烟交给雷东宝,让雷东宝锁起来不要让他碰。

宋运辉既然已经忙碌起了金州的事,小雷家的考核他就疏于参与。不过雷东宝既然已经了解了设备的大致成本轮廓,他又还没太考究到成本考核到一分一厘,过后等业务一忙,也就不再专门提起这事儿。

再过一周,金州由闵厂长出面,竭力要求宋运辉回金州休养,着小车班派车接宋运辉回来。看在众人眼里,是闵厂长亲自关心宋运辉的生活,而宋运辉则是报知遇之恩,抱病在家投入工作。哪里有什么传说中的对立?

水书记猜不透两人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一时无从下手。

不久,程副厂长调任程副书记,总厂出人意表地风平浪静。消息宣布后不久,闵就出差了,他要根据约定竭力把宋运辉送出去。但这项工作,他做得愉快,他愿意帮宋运辉的忙。

只有新上任的程副书记满心矛盾。女婿的行为最大限度地保障了他的地位和他程家未来在金州的地位,这是他乐见的结果,表明他不可能再像其他高层领导,人没走茶就凉。可是他并不乐见他的女婿未来脱离他的影响范围。他深深地担心着他的女儿,他担心他的女儿在他眼皮子之外受人欺负。尤其此次宋运辉自作主张地自如进退,他从中看出他和女婿之间的此消彼长。可是他无力扭转局势,他发现女婿蹿得太快,已非他所能操控。

08

雷东宝送走宋运辉,照旧忙碌着自己的大事。他这几天下来已经把市里相关机关跑了个遍,他拿出登峰电缆厂良好业绩,以及陈平原县长硬要他争取来的各色先进奖状。除了这些硬碰硬的实际条件,还有他疏爽的手法,他虽然不会赔笑脸,即使他笑,也并不可爱,可还是将上上下下跑了个透。一辆红色摩托车载一个壮实农家汉子,在城市道路上大摇大摆。

市电缆厂的买家并不止一个,可小雷家的登峰电缆厂综合打分第一。首先,设备卖给小雷家,虽然是从国营到村集体,可依然在市里流转,肥水不流外人田;其次,小雷家自己也做电线,以前还有接收市电缆厂旧设备的经验,最具备合理对待市电缆厂设备的实力;再次,是小雷家不屈不挠的诚意。市电缆厂人虽然须得变卖家产才能维生,可好歹敝帚自珍,总希望自己用了多年的设备有个好归宿,再加雷东宝在二轻局办公室里曾经不经意地提到,那么多设备拖到小雷家,小雷家一下需要增加许多技术工人,农村哪来那么多技术工人,可能到时还得要二轻局帮忙做市电缆厂职工的工作,屈尊去小雷家上班,每星期回市里一趟。

雷东宝提出的这话比什么都有效,立刻如夏日最热烈的阳光照进将近一年领不到工资报销不了医药费的市电缆厂职工心坎里,这年头,还有哪个工人老大哥宁愿坚持原则,宁可吃市国营企业的草,不吃乡镇集体企业的粮?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雷东宝提出的建议是解决他们吃饭问题的好建议,他们的一身国企皇牌军本事当然可以拿去那种杂牌军企业耀武扬威,虽然小雷家远了点,交通不便,一周才能回家一趟,可他们又有希望拿工资了不是?

虽然雷东宝答应的收购设备价不高,甚至低得犹如卖废铁,低得令市电缆厂上下心有不甘,可因为雷东宝在二轻局办公室不经意间提到的一句话,让那些有力气依然可以工作的少壮派职工看到了希望,而积极支持雷东宝的收购。

唯有正明和士根联合反对购买那些旧设备,两人凑一起候着雷东宝高兴时,小心地抛出疑问,问那些不赚钱的设备拿来有什么用。士根更是以老资格的身份规劝雷东宝,别意气用事。雷东宝斩钉截铁地回答:“当废铁卖。”

士根与正明面面相觑,正明依然小心地道:“那不很可惜吗?那设备再差,起码也有几两铁能用。要不,确定我们买下那些设备后,我先带人过去看看有多少东西可以拆来当备件存着。”

雷东宝不屑一顾地道:“我们不缺那几两铁,我们要争气。”

士根知道雷东宝那牛拉不回的脾气,只得退一步道:“好吧,看来二轻局很快能给决定,我们安排一下怎么拆设备吧,只是村里现在人手不够,壮劳力都进了厂子。不如花钱请外面的吧。”

雷东宝狡猾地一笑:“不用,交给邵家村采石场的,他们多的是人,多的是力气。拆废铁卖钱,我分他们一成。我们不会亏。”

士根听着总觉得不对劲,雷东宝谋划得似乎太周详:“东宝,你会不会想做出些什么来吧?”

雷东宝“哼”了一声:“我说过,我不会放过市电缆厂,我要看着他们哭死。”

士根道:“东宝,别做得太过分,他们到底是国营厂,国字号,我们做得太绝,怕以后上面找我们算账。”

“他们跟我算什么账,东西到我手上就得任我处理。我买来的东西,砸烂烧光,都是我的事。”雷东宝一拳砸到桌上,满眼都是腾腾杀气,“我等会儿去邵家村采石场练大锤,你们去不?”

士根毫不犹豫地拒绝,但正明却是带着年轻人的激动,兴奋地道:“我去,我知道哪个部位最趁手。”

雷东宝并没有不满士根的不参与,只觉得士根这人有点扫兴,他带着正明一起去邵家村采石场抡了几回大锤,又一起去市电缆厂实地查看。正明比雷东宝懂行得多,他在现场,附着雷东宝的耳朵,又提出许多令雷东宝心花怒放的主意。这些主意,令雷东宝更是向往二轻局正式点头的那一天,他天天热心地泡在市里各相关机构,追着领导们加快研究批示。而市电缆厂的有些职工也是催着市里快做决定。

雷东宝被自己的计划激动着,压根儿都想不起县里还有个韦春红。韦春红念想不过,厚着脸皮找电话打到他家,他都是很没情意地回以没空,恨得韦春红牙痒痒,可又不好认真找上门去。

终于,市里的批文在千呼万唤中下来了。雷东宝当晚便召集通知人手,第二天天还没亮,邵家村好几十个采石工分乘三辆中型拖拉机,迎着微凉的春风,浩浩荡荡杀奔市电缆厂。

雷东宝的摩托车比拖拉机跑得快,他下来抽出绑在车上的大锤,双手抡起舞动几圈,冲一起来的正明道:“第一锤,我来。”

正明这个年轻的厂长摩拳擦掌:“那还用说,哈,今天要砸他个痛快。这死囚以前还到处造我们的谣,说我们乡镇企业做出来的都是垃圾,到底今天谁是垃圾,哈,他们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

雷东宝更兴奋,这个时机,他整整等了五年。他不时看着手表,不时自言自语:“我操,还没来,别走错路了吧。”

终于,晨曦中,一辆一辆的中型拖拉机钻出街巷,来到市电缆厂大门前。雷东宝二话没说,抄起大锤朝大门“噔噔”走去,一脸杀气地高高抡起大锤,“轰”一声砸在工厂铁门大锁上。这一锤,他练了三天,可在心中练了五个年头。这一锤惊天动地地撕裂早晨的宁静,轰开曾经把小雷家诸人挡在门外的阻拦。霎时,一个无力回天的巨人展现在这群跃跃欲试的草根面前,张开双臂任由宰割。

邵家村的村民蜂拥进油污遍布的车间,手起锤落,好端端的设备顷刻被野蛮肢解,装上吊机,抛上拖拉机,运去废品站。门卫起先以为进了一帮强盗,猫在门房不敢吱声,看着人都进了车间,才匆匆钻出去到附近派出所报警。警察过来查看,雷东宝递上盖有大红公章的批文,即刻说明问题。

待得已经停工一年的市电缆厂职工春眠不觉晓,懒懒起床吃饭,才听得消息说工厂给砸了。等有些对厂子有点感情的工人赶到,只见大门洞开,车间里面早给拆得不成模样。到处都是抡大锤的在那儿砸得震耳欲聋,已经有人砸开设备的水泥基础,抽取里面锈烂的钢筋。那些一辈子都耗在市电缆厂的工人看着这种掠夺般的架势,欲哭无泪,哎哟那个电动机还是半新的呀那传送辊是刚维护过的呀……雷东宝满意地看着这帮人脸上的苦痛,更是用力砸岀一锤,意气风发地扯开嗓门大吼:“砸,凡是铁的都砸了去!”

二轻局的领导被人请来查勘罪证的时候,正好看到一帮人野蛮拆卸刚刚还用得好好的行车。只听上面有人吹哨一声指挥,大伙儿就跟听见平日里的“放炮”哨声一样,一个个冲往门外,二轻局的人正好走到门口,只听车间里惊天动地一声响,行车横梁从天而降,一阵地动山摇之后,二轻局领导站稳心定了,才看到好好一台行车已经尸横在地,早已散架成废铁一堆。而一群抡大锤的早大呼一声又冲进去,收拾尘埃落定的战场。

二轻局的领导看得目瞪口呆,都心说这怎么跟原先的设定不一样啊,不是说要拆设备去小雷家重新用吗?见到依然手拖一把大锤的雷东宝,忙上去拉住他询问。雷东宝却有一番入情入理的解释,他说,他买下设备后,大家就以前那台市电缆厂旧设备做了利润分析,发觉别看机器在转,可并不赚钱,因此大家都反对购买。他想领导都已经在批,他这时候再退出有点对不起领导们的关心,只好硬着头皮赔本也要买下这些设备。

二轻局的领导难以回答,设备是他们签字批准卖掉的,如今砸都已经砸了,还能如何?只是无法向那些依然翘首等着去小雷家上班的工人交代。

而随着时间推移,那帮让二轻局领导操心的市电缆厂职工陆续出现,但他们再也凝不成五年前那样的整体,面对里面一群凶猛地抡大锤砸毁他们心血的他们曾经很瞧不起的农民,他们个个裹足不前,只在外面三三两两地痛骂,甚至都没人去动一下雷东宝和正明的摩托车。雷东宝轻蔑地看着那帮人,心说他们还有脸叫嚷,五年前他们小雷家还没电线厂,五年后小雷家的登峰电线全省有名,发家还是靠的他们市电缆厂废弃的设备。那帮混吃等死的,活该有这下场。

傍晚的时候,富裕的小雷家村民看地上设备已经拆光,正明挥手一个“撤”,大家便骑上各色各样的摩托车走了。比较穷的邵家村的可不愿轻易走了,地上的设备基础里全是钢筋,钢筋铺得又密又粗,他们怎么舍得放弃。他们家都不回了,怕这一走人家关上门不放他们进来,连夜在里面挑灯夜战,几十个人将车间地面挖了个遍,又有人回去通知新血加入,大家轮着挖掘,遇到电缆设备基础坚实,挖不开,这些石匠竟然还想到用少许炸药炸开,硬是几天时间,连把基础下面拿来打桩用的烂铁管都挖了出来。他们走后,车间一片狼藉,到处坑坑洼洼,即便是磁铁拿来,都未必能吸来一丝铁星,完全就是洗劫的结果。

事后,传言很多,但雷东宝压根儿不辩解。对,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这也是他叫来邵家村那些穷石匠出马的动机。别人爱骂骂去,他们除了骂,还能做什么?雷东宝彻底蔑视那些脸色白净的城里人。而城里人则是彻底视雷东宝为土匪,都说现在这年头,也就这种土匪才能发财。

二轻局的后来隐约猜到雷东宝欺骗了他们,但他们没脸承认,唯有在陈平原面前告了一状。陈平原对于这种没发生在他辖区内的冲突抱手隔岸观火,不过回头还是问雷东宝,是不是为去世多年的妻子报仇,雷东宝毫不掩饰地承认。陈平原笑称雷东宝是雷老虎,不过,陈平原以老友身份,依然笑眯眯地说,杀人,最厉害的是用笔,而不是用刀。

陈平原亲自捉笔,以市电缆厂与小雷家登峰电缆厂的现状对比为题材,写了一篇文章。文章以翔实素材,细述登峰如何从一台市电缆厂的废弃设备起家,在县委县政府的正确引导和资金扶持下,从一无所有,发展到如今的辉煌,以一厂之力,带动全村农民致富,也带动周边村庄农民致富,这是政策对路,执行对路的最佳典范。

雷东宝看了心说,登峰的发展跟县里有什么关系,都是他们自己钻墙角扒地洞挣来前程,怎么就是县里的功劳了。但他也无所谓,功劳又不能当饭吃,陈平原要就拿去,大家多年朋友了,这点虚名他送得起。

可雷东宝没想到,陈平原还真是一举两得地帮他又杀了市电缆厂一刀。陈平原的文章一在日报上登岀来,正明立刻从各方获得反响,同行都说,雷东宝的一锤把市电缆厂砸死了,陈平原的文章又把市电缆厂大卸八块,以后市电缆厂曾经做过领导的人,从此都没脸在业内抬头见人,而那些原市电缆厂的工人,都没好意思承认自己是又懒又蠢的旧人。因为一篇登载在日报上的文章,足以把一个事件定性。

算下来,小雷家村经济在这件事上不赚不亏,士根却还是摇头不以为然,说雷东宝这是何必呢,硬是给自己留个骂名才爽快。雷东宝当然是不肯接受士根的啰唆。但是士根的啰唆,正明作为小辈却不能不听。士根教育正明很严厉,他从方方面面分析了这事对小雷家和对雷东宝本人的损害,指出一个狂妄的人会激起的可能性反弹,他要正明不许少年得志、不知天高地厚,说正明没雷东宝那样的本钱,以后不许起哄架秧。正明被士根骂得一声都不能出,只好听着,也只有虚心接受。

对于士根对正明的管教,雷东宝不出一声。他心里清楚士根的负责,也赏识士根的谨慎,更知道自己的冒失需要士根的扫尾,只要士根的小心不涉及他的基本立场,他或默许或支持,从不反对。村里人也都说书记村长穿的是连裆裤。雷东宝知道,如果不是士根替他做好细节,他那大刀阔斧的管法肯定得乱套,他说士根是小雷家村的大管家。

士根心细如发,看得出雷东宝对他的无比信任,自然是尽心尽力,鞠躬尽瘁。

市电缆厂的事过去,雷东宝这才有时间有精力想到韦春红。他带着胜利的得意终于光临县里的车站饭店,把韦春红折腾得几乎一夜没睡。可等韦春红微含酸意地问起雷东宝刚做的轰轰烈烈的事是不是为了他去世的妻子,雷东宝却是一句“闭嘴”,背过身去便睡。韦春红看着面前小山包似的背,气极而泣,可没人伸手安慰她。她终于感知,自己其实在雷东宝心头什么都不是。

09

杨巡春节后先行一步,押着两辆车的货回东北。杨巡心里虽然盼着戴娇凤一起走,路上不会寂寞,可他也知道坐货车一路上的艰苦,尤其戴娇凤一个女孩子半路没法找地方方便,不知多为难。他心疼老婆,朋友托朋友地好不容易替戴娇凤搞到一张软卧票,又嘱咐许多不够资格乘软卧不被赶的诀窍,才告别去了东北。

戴娇凤到了时间拎一只精美旅行袋上火车,上去就照着杨巡的吩咐打点了软卧列车员,免得没干部证被赶去硬座。

走进软卧,简直是走进另一个世界,里面雪白的床单,以及来来往往看似有身份的人,让戴娇凤一下觉得金贵起来。而她的美丽,也让同一车厢另外三个男乘客注目,其中一个年轻戴金丝边眼镜的,还非常绅士地起身帮她把行李举到行李架上。戴娇凤今时已不同过往,不再是没见过世面的农村丫头,她现在知道微笑着说“谢谢”,然后从她的小皮包里取出很是罕见的随身听,爬上她的上铺闭目养神听她的帽子皇后凤飞飞的歌。

但是那个金丝边眼镜年轻人就迷上了她,一直找话跟她搭讪,在了解到两人竟然是同一个城市下车后,更是一直请戴娇凤去餐车吃饭。戴娇凤又不是不经人事的,还能看不出小伙子眼中的爱慕,但她心里装着杨巡,虽然眼前小伙子长得儒雅文气,气质出众,她还是不愿搭理,一直淡淡的,就吃她自己带的东西。

可戴娇凤越是淡淡地不理,那小伙子越是殷勤。戴娇凤猫在床上不下来,他就端水送茶,戴娇凤从床上下来,他就把鞋子替她拿出摆好,搞得戴娇凤极其为难。但她好歹是个资深美女,对于如此殷勤,她一概不理。只是她长得媚,即使冷冷不理,那一双美丽的眼睛依然犹如滴得出水一般,看得小伙子心动神摇。

可随着火车一路向北,三天下来,旅客一个接一个地下车离开,戴娇凤所在的软卧车厢里只剩她和小伙子两个人。小伙子更是不管戴娇凤爱不爱听,读朦胧诗唱姜育恒的歌给戴娇凤听,戴娇凤虽然不觉得这小伙子如以前追求她的那些男人那么烦,可觉得这人也挺磨人的。后来眼看着离终点越来越近,小伙子拿自家地址给她,又说自己家情况给她听,要两人以后保持联系。戴娇凤没答应,可还是正眼看了小伙子一眼,没想到这人竟然还是个什么长的二儿子,难怪长得这么贵气。

小伙子被那一眼所鼓舞,下了火车一定要叫车送戴娇凤去她住处,戴娇凤推都推不了,只能接受,但明确告诉小伙子,她是有丈夫的人。小伙子一脸失望,可还是绅士一样地送戴娇凤回家,记住地址而去。戴娇凤觉得那小伙子真有趣,还会对着姑娘念情诗,就好像外国电影里演的似的,挺好玩。

此时,杨巡还在路上,货车可要比火车慢得多。

杨巡回来,两人见面,戴娇凤没当回事地就把小伙子那事告诉了杨巡。杨巡不依了,啥,有人敢调戏他老婆?他七骗八拐地问岀小伙子家地址,趁哪天有闲,找几个人冲去与那小伙子打了一架。他没想到,那小伙子是训练有素的,他们虽然人多,却也没多占便宜,两下里都打得鼻青脸肿。这下,杨巡没教训到小伙子,小伙子却看清楚戴娇凤的丈夫是个不起眼的货色,本来已经放下的一段心事,这会儿又活动起来。

但杨巡很快就忙碌起来,无法再进一步地给那小伙子以教训。尤其是老王回来后,很快就开始了与一家煤矿的生意。那笔生意数量相当大,老王本来是想从杨巡这儿进电缆,倒手给煤矿,可数量那么大,老王手中能调用的钱不够采购大宗的电缆。他与杨巡好歹是朋友,他找杨巡协商如何应付这单生意。

老王虽然做生意的资格老得比杨巡年纪都大,可遇到要人帮忙的事,还是得出面叫上几个朋友一起吃饭。那是朋友间彼此给面子,做生意的人从来只看谁资本雄厚,而不看年资大小,现在杨巡的资本并不比老王差,甚至有过之。但做生意的人,场面还是要给年资几分面子,因此杨巡一叫就到,还带着美美的戴娇凤。

老王妻子抱着那个被罚去一大笔款的孩子一起在,一开席,两夫妻就对着杨巡夫妇口吐莲花。杨巡当然清楚是怎么回事,笑着阻止道:“王叔,我一个小辈的,你就别抬举我了,有什么事你尽管说,一句话。”

老王有些吞吞吐吐,不过还是说了:“我年前不是跟你提起煤矿那笔生意吗?现在有个问题,他们不肯给预付款,我那些钱你是有数的,不够买你的电缆……”

杨巡边听心里边核算,立马打断道:“王叔的意思是电缆就直接由我跟煤矿做?没问题,好处费我算给王叔。”

老王听了心里直骂,他辛辛苦苦打那么多桩下去才获得那生意,谁都知道他不会放给别人做,杨巡这是明知故问,还好处费呢,好处费能多少?这小子够奸猾。可老王又不能翻脸,今天明摆着是他求杨巡,不能一毛不拔,只能豁岀半身的毛让杨巡拔。“我倒是本来打算推你给煤矿的,可你要是自个儿进去,上上下下还不得重新打点一遍?不如挂我名头。我们说定,你批发价多少我们都清楚,煤矿开的价都是明的,其中差价,我们五五开。等煤矿两三个月后付款,我们结清。这是数量。”老王将电缆明细交给杨巡。

杨巡仔细看了,心中算盘拨得飞快,很快就将大致数字算出。心说老王真狠,这么一大笔生意才经一下手,就想白拿一半。他笑了笑,却冷静果断地道:“二八开吧,你二我八。做你这笔生意我还得问朋友借钱回去进货,煤矿这东西一向都是拖欠的好手,谁知道得占我几个月资金,这几个月我没法做别的生意。不过王叔不一样,到王叔这儿,我赔本也得做。”

老王微笑道:“煤矿付款虽然拖,可从没不付的,好就好在这里。再说我打桩打得足,付钱不是问题。你说二八开,我还不如问人借个二分利,还赚什么。三七开吧,我也不跟你小杨计较,大家一个地方出来的,互相帮忙。”

杨巡举起酒杯跟老王碰了下,几个同乡也一起举杯,算是见证。一笔生意就这么定了下来。

但杨巡散了席就急急回家,因为与妈约好每周六晚上八点打电话汇报平安,现在时间已经超过,妈等在村办全村唯一一部电话机旁不知道该等得如何心急。再说,今天得跟妈商量要紧事。

戴娇凤才不急于等待未来婆婆的电话,对那婆婆她心怀不满。但杨巡既然孝敬,她也只好跟着。两人晚上不敢在雪地骑车,从饭店出来,几乎是小跑着回家。拿起电话拨通长途时,杨巡还是气喘吁吁的。

杨巡妈当然等得急,但听到儿子声音,什么焦躁都没了:“这么冷的天还出去玩?你们那儿现在零下几摄氏度?”

“零下一二十摄氏度吧,妈,我没出去玩,今天如果没事我不会出去。是王叔有事找我,王叔有笔生意要我一起做,我们刚谈下来,几个老乡做见证。杨逦他们回家来没有?”

“回了,都等在边上要跟你说话。刚刚你一直不来电话,我们四个刚好凑一桌打四十分。”

杨巡嘴上笑,脸上却满是紧张:“妈,我跟王叔这笔生意,可能还得借人一点钱,最近手头会比较紧一些……”

“不要紧,你手头紧就别寄钱来,妈从银行去拿些,家用不用太多的。”

杨巡犹豫了一下,看看戴娇凤,才道:“妈,是这样的。我准备在市里买套商品房结婚用,这事我过年时托给小凤她哥哥帮忙。刚刚小凤哥哥来电话说房子已经找好,是新建的红梅小区,我本来想自己汇钱给他,可正好王叔一笔生意来,妈,我让小凤她哥来找你吧,你先垫一下,我很快就能周转出来。”

杨母立刻警觉起来:“老大,这事没听你提起。家里房子不是大着呢吗,你还外面买什么房子?是不是小凤她哥要结婚找你出钱?你可得给我说实话。”

“不是不是,妈你想哪儿去了。现在我们生活不是富裕点了吗,我想在城里也买间商品房住住,我们春节一起到市里逛街。”杨巡一边说,一边看戴娇凤的脸色,果然见戴娇凤一脸不快。戴娇凤虽然听不到杨母在电话里说什么,但想想就知道,肯定是在说她想骗杨家的钱,都把她当什么了。本来她可以拿出这两年存下来的体己钱先应付一下,可这下她倒要看看杨母准备怎么做。

杨母以退为进:“也行,等小凤她哥来,我跟着一起去,这么大笔钱,我不放心交给一个年轻人。我得盯着他交钱开票上面写上你名字才放心。我下星期都有时间,你让小凤她哥到县农业银行,鼓楼那边那个,八点钟等着我。”

杨巡再次为难,他答应房子写戴娇凤名字的,看来要妈先垫一下钱的话,这事儿得黄。他只得无奈地道:“钱没藏在家里?到县里拿出来再乘车去市里,那也太麻烦了,一天没法来回。妈,那就算了,我们以后再说。”

杨母听得出儿子的敷衍,估计儿子得想办法借钱给那女人买房。她现在鞭长莫及,可那女人就在儿子身边吹枕边风,儿子还能不心软?再说,通过儿子的敷衍,她更认定儿子肯定是被戴家逼着岀血汗钱帮戴家那个哥哥,她做妈的怎能袖手不管:“不麻烦,再麻烦也比从邮局汇款强,你那几万块钱到邮局还不定得拿几趟呢。你让小凤她哥找个时间吧。”

杨巡虽然答应了,可心里明白在妈这儿拿钱是死路一条。放下电话,他才想跟戴娇凤说他去借钱解决,戴娇凤忍了半天早憋不住了,气愤地道:“你妈说什么了?又说我是狐狸精?我好好一个清白人,怎么到你妈眼里就跟抢她儿子似的?杨巡你说,我抢你钱还是抢你人了?”

杨巡懊恼地看着戴娇凤,心说他不该跟妈借钱,即使借钱也不能提起戴娇凤的哥,原先还想这事先瞒着妈,怎么事情一有变化他又跟妈说了呢。他就是在妈面前管不住自己的嘴。这下黄了,他两头不是人。他在大发脾气的戴娇凤面前赔了半天小心,直到第二天去邮局把钱汇岀,把汇单拿来给戴娇凤过目,戴娇凤还是跟他满面愁容,冲杨母对她的态度,她不知道等杨巡符合结婚年龄了,杨家那个刁钻婆婆能不能放出户口本让她顺利跟杨巡登记结婚。

因为汇了一部分钱给戴家哥哥买房子,杨巡手头更加吃紧,找朋友把现在与戴娇凤合住的房子押出去借来笔钱,都来不及回老家找登峰电线电缆厂,拿着钱到就近一家电线厂进货,直接拉去老王说的那家煤矿。就这么紧赶慢赶,来回也还是花了一星期时间。老王也赶紧着叫儿子押货过来,总算两人合力把煤矿的生意做成。两人还高兴地坐一起喝了一顿酒,就等着结账拿钱的时候了。

杨巡出差时,小家里正好米吃光了。戴娇凤虽然在家时骑车骑得跟飞一样,可来这冰天雪地的地方虽已有年头,还是不敢冬天骑车,她就走着去附近的粮站,准备先买个十斤应急,等杨巡回来再说。

跌跌撞撞地背着米踩着又是雪又是冰的地面出来,因为两手得扶着肩上的米袋子,她越发走得艰难。说巧也巧,那个火车上遇见的小伙子正好经过看到,小伙子说一个江南大美女怎么能做这种粗活,小伙子接了米袋,甩上他的吉普车,连人带米地送戴娇凤回家。但小伙子耍了个心眼,方向盘一转,带着戴娇凤去看远郊冰雪覆盖的树林,看真正又厚又白如棉花如白云的雪。这可把戴娇凤乐坏了,跳进雪里又是雪人又是雪仗地玩了个够,玩得手脚麻木才被小伙子推上车。那小伙子还动手摘下戴娇凤的手套,如珠似宝地将戴娇凤的手捧在手心,替她摩擦活血,一直到戴娇凤的手指恢复知觉才礼貌地放手,而不是趁机占便宜。这时,脚底的热量也渐渐透上来,戴娇凤浑身温暖,也羞不可抑。

小伙子愣愣看了会儿才将车开走,可路上意有所指地说,没想到戴娇凤结婚那么早,年纪轻轻时很容易冲动,很容易看错人,一个不小心就坏了终身,人真应该多看看多见识,最后再决定。否则,大好一个人,没几年就成了黄脸婆子。若换作火车上听到这话,戴娇凤会嗤之以鼻,可她现在刚被杨母搞得心烦意乱,不知前途走向何方,小伙子一席话,令她好生感慨。

戴娇凤回头再看出差回来的杨巡,心里就有了不一样的感觉。杨巡虽然是个千伶百俐的,可到底是年轻不懂情调,又是一上来就轻易俘获了大美女戴娇凤,虽然心里对老婆充满疼爱,可除了原始本能的那几招,其他都不会,对老婆只管吃好穿好身体好,哪里会想出什么吟诗玩雪之类的高雅事儿,这就不知不觉在戴娇凤眼里有了对比。

可两人终究是相爱的,戴娇凤心里不舒服了两天,回头又跟杨巡整天笑嘻嘻的,杨巡嘴皮子滑,什么话到他嘴里一说总能让人发笑。可每次戴娇凤问起等年龄一到,去结婚登记要用的户口本和村里证明怎么办时,杨巡的一张嘴总是滑不起来,杨巡虽然一个劲安慰戴娇凤说没事没事,可戴娇凤怎么敢相信,要真没事,杨巡的一张嘴能那么老实?为此杨巡一直觉得对不起戴娇凤,对她加倍地好,可戴娇凤心里的疙瘩越来越大。

在江南,春节过后一个多月,各处应是开始春意萌动,处处可见探头探脑的新绿。可在东北却依然是飞雪连天,千里冰封。杨巡见现在市场还没正常启动,春节后一直就没让戴娇凤去仓库,都是他自己看管。早晨他要出门,戴娇凤给他下了碗白菜猪肉饺子,吃饱喝足,又帮他把帽子围巾裹紧了,才放他出门。杨巡又缠着戴娇凤亲了几口才肯走。一路笑眯眯的,到了仓库,生起煤炉,卸下门板窗板,擦干净柜台,让人一眼看进来这儿是正常规矩地在营业。

做完这些,就没啥事了,杨巡烤着火炉无聊地朝窗外看,看斜对门的老王来上班了,看正对面的一个老乡也来上班了,一会儿,对面一排仓库,只只烟洞里冒出白烟。杨巡心说,他其实不来也行,仓库里的货大多清给煤矿了,剩下的只有几卷电线,还有以前问老王他们几个老乡拿的放在柜台做样品的电器,就是小偷进来也偷不了几块钱。可不来吧,万一老顾客来找不到他,误以为他没再摆摊以后断了生意,那就糟了,所以条件再差也还得坚持着。

正无聊着,忽然听得外面有嘈杂声盖过身边的收音机,他探身往窗外看,见好多人气势汹汹地围住老王仓库的门,群情激愤地不知说什么。一会儿,只见老王被警察拿手铐铐了从仓库带出来,那群围观的各个伸出拳头喊打。杨巡这才听清楚,原来是老王卖给煤矿的东西出事了,导致煤矿暴炸死了好多人。杨巡一下呆住了,他的电缆,他的钱,怎么办?那可是他出道将近四年挣的全部的钱啊。

可没等他回过神,外面忽然传来“砰”的巨响,随即都是敲碎砸破的声音,杨巡给惊醒了,往外一看,见刚才一起来的愤怒的人们冲进老王的仓库,一会儿,连煤炉都被扔了出来。杨巡心说,这不会是煤矿死难职工家属吧,换谁家里死了人都不会放过老王。

忽然,有个人又站老王隔壁那家仓库窗前大吼一声:“这家也有假启动器,一样的……”早有人接着嚷嚷:“这都是一窝儿的,他们都是一帮人,也砸了他们。”

杨巡不由得看向自己柜台里摆的老王家产的自耦减压启动器,心中一个激灵,本能地猴子似的缘柱而上,藏到大梁上,猫到阴暗里。果然,没多久,就见自家仓库门被一棍砸开,一帮愤怒到几近疯狂的人冲进来将里面敲了个稀巴烂。外面,则是传来老乡挨打的鬼哭狼嚎。杨巡一声都不敢吭,躲在暗处紧张得发抖,这是他从小到大遇见过的最危险、最恐怖的事。他清楚,他只要出声,只要被发现,无数拳头棍子将招呼到他身上。换作他亲人死在矿井,他能不疯狂吗?他这会儿就是被打死也没人管。谁让罪证也出现在他柜台上。

愤怒的人们扫荡一通,又赶去下一家,这儿十多个仓库都是他们老乡的,大多这家拿那家的产品,那家拿这家的产品,互通有无,他们够砸。杨巡依然缩在上面不敢下来,怕一下来被人发现挨揍。也看不见窗户外面正发生着什么,只听得四周乱糟糟的呼喝声。他这时大约摸清了事情轮廓,估计是老王的自耦减压启动器因偷工减料,其实没有减压作用,人家正规煤矿一用就短路了,煤矿下面停电之后,停转的风机没法将井里的瓦斯及时抽走,瓦斯超过一定浓度,煤井就炸了。这不知得死多少人。杨巡一边为死于矿难的工人伤心,一边为自己目前的处境忧心,而更烦心的,则是那注定收不回的货款,还有还不了的借款。他相信,这会儿他若是还敢去煤矿要电缆钱,被人打死扔进深不可测的煤井都有可能。而还不了朋友的钱,他押给朋友的房子就没了。这一来,本钱全没了,又得从头做起。

寒风从被打碎的门窗钻进,冻得杨巡四肢冰凉。绝望之中,他终于听见外面似乎传来有人维持秩序的声音。杨巡依然不敢下去,却听见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杨巡更是心惊得不敢跳下去,这都给打得要救护车了,他怎能再撞上枪口。

一直到救护车声音远去,外面的人声也消失,杨巡才敢跳下,可手足早已冻僵,这哪是跳下来,纯粹是滚下来。也顾不得疼了,连滚带爬地逃回家去。到家回过神来,才发觉跳下来时在地上撑了一下的左手臂热辣辣地疼,初时还想打熬过去,小时候跌打损伤多了,也没见需要上医院。可到了晚上越来越疼,冷汗都疼出来,戴娇凤求着杨巡去医院,可医院晚上X光不开,医生初步诊断是骨折,给初步做了处理。

两人看看时间,决定不回去了,就坐医院走廊长椅上等天亮,等X光室开门。

杨巡虽然走南闯北,可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大挫折,简直不知道怎么应付。手臂又痛得整个人都头昏脑涨,脑袋瓜子不灵,他只会直着眼睛对着同样也是花容失色满脸焦虑的戴娇凤漫无目的地问:“怎么办?怎么办?”

戴娇凤也是只会问“怎么办”,她比杨巡更没头绪。但她好歹是不疼,头脑清楚,她还能主动想别的:“要不,我们找人跟煤矿说一声,说电缆是我们的,我们的电缆质量是没问题的。”

“没用,都是老王名下挂着,谁相信电缆是我的。”

“大家吃饭都听见的,让他们做个证明。”

“谁还敢去送命,都不知道他们挨打情况怎么样,能活着回来就已经挺好了。”

“那怎么办呢?我们的钱不是都没了吗?我们还借着别人的钱呢。”

“房子卖了还不够还钱,还欠着朋友两万多,我们彻底成穷光蛋了。小凤,你那里好像还有点钱吧?”

“要不,我回去就去取钱,拿了钱我们回家吧,房子谁要谁拿走,我们先养好你的伤再说。”

杨巡想了好久,才痛苦地道:“我也想逃走,可我借的钱,是朋友帮忙一家一户地凑起来的,凭的是他面子。如果我跑了,他本地本户的逃不走,就得替我还这笔钱,他哪还得起?小凤,你那里有多少?要不我们回去先打电话问问你哥,要他把市里的房子卖了汇钱过来,我让我妈也汇钱过来,我们把朋友的钱先还了,回家从头开始。不怕,我们还年轻,有力气。”

“好吧,听你的,你怎么这么仗义呢?”

杨巡硬撑着笑道:“我一向仗义的,只要谁对我好,我也一定对他好;谁对我三心二意,我也一定对谁三心二意。小凤,我对你一心一意,不,全心全意。”

戴娇凤忧心忡忡地道:“你这会儿还有心思说疯话呢,等我们回家去,我们市里的房子卖了,你妈又不认我,我怎么办呢?你还怎么对我一心一意?”

“我会跟妈好好说……”

“你都说了几年了,你遇见你妈就是没办法,你妈能听你的吗?你说我现在回去,人家会怎么看我呢?我还不让人家口水淹死。”戴娇凤说着说着眼泪又泉水一样了。

杨巡此时又痛又累,还满心都是失败,本来就是硬撑精神抚慰戴娇凤的,他从小做大哥,做人特有大局观,可此时见戴娇凤纠缠不清,心里也烦了:“我都伤成这样了,你也不说安慰安慰我,还跟我赌气,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啊?现在是只能这样,没别的办法了。”

戴娇凤气道:“你妈随便怎么骂我都没事,我一提你妈你就生气,回家我还敢指望你吗?回家你被你妈绑住,你还能来见我吗?”

“我说过对你一心一意,你怎么就不信?暂时我穷几天,回家住几天,你就不能跟我同甘共苦几天?”杨巡无力地闭上眼睛,不愿再说,心里很是失望,他此时多希望戴娇凤的小手轻轻呵护他,给他力量,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身边的人,他需要戴娇凤的支持。可她就只知道跟他唠叨跟他哭。杨巡想着伤心,再加上手臂钻心地痛,眼皮终于管不住眼泪,两行眼泪从痛得青紫的嘴唇边滑落。

戴娇凤见杨巡发怒,就不敢说了,别看杨巡一向嬉皮笑脸,真板下脸来,那样子可凶。可戴娇凤眼泪流得更多,心里更是不停地想,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回去,怎么跟父母交代,怎么见人,回去怎么找工作……

医院里多的是哭哭啼啼的人,两个年轻人在走廊哭,别人都是看看,也没啥惊讶,更别提围观。

终于,外面的天稍稍亮起来,戴娇凤这时已经不再哭,掏出手绢擦干自己的眼泪,也替杨巡擦了。杨巡睁着眼睛看着戴娇凤帮他,伸出右手拉住戴娇凤,轻轻道:“我会东山再起,我们不会分开,我们一辈子在一起。”

戴娇凤听着又是心酸,也不是很相信两人回家后究竟还能不能在一起,可忍住泪,拼命点头,一声不响地出去买两人的早餐。

没过多久,戴娇凤就回来,从胸口取出拿围巾包着的一纸袋肉包子。杨巡痛得浑身发冷,哪有胃口,硬是被戴娇凤劝着喂着一口一口地吃下去。戴娇凤对他那么好,杨巡反而泪流得更多,小孩似的倚着戴娇凤,口口声声要戴娇凤相信他,他会做好。被他的眼泪一引,戴娇凤又哭,两人又是哭成一团。其实杨巡心里没底,钱一分不剩了,还怎么做,又从给人家守柜台做起吗?可当初私人做生意的少,他有地方钻空子,现在呢,等他一走,别人不知道多快填补空白,等他再挣到一些钱,还抢得回老顾客吗?他心虚,他极其需要亲人的支持。他一只手抱住戴娇凤不肯放。医生终于上班,X光室终于开门,杨巡拍了片出来,立刻被通知做手术。戴娇凤吓呆了,一迭声问怎么办。医生看看这个美丽的姑娘,要她先去准备钱。医生好心,虽然两人身上的钱不够,可杨巡还是被推上了手术台。杨巡跟茫无头绪的戴娇凤说,又不是剖肚皮的大手术,要戴娇凤别等他出来,还是先去银行取钱。

戴娇凤急急离去。她存银行的户头就像一个扑满,寻常谁都不会想到用那里面的钱。被杨巡提醒,她才想到原来那个存折里的钱也可以提出来用。对了,现在杨巡还欠别人的,以后可能都要用到她那存折里的钱了。戴娇凤没多想,匆匆搭乘公共汽车回家,拿一张年前才存下的一千元定期去银行拿钱,赶着回去医院想第一时间陪在刚岀手术室的杨巡身边。她现在又害怕又担心,六神无主,还指着杨巡给她做主心骨。

杨巡手术后自个儿进住院部,看到早他一步住进来的两个同乡。与两个鼻青脸肿的同乡相比,他的左前臂骨折实在是小儿科。终于见到同人,杨巡迷茫了一晚上的心立刻归位,两眼恢复熠熠光采。他不顾手上还吊着盐水瓶,怎肯安卧于病床上,举着挂盐水瓶的死沉铁架子就去找老乡说话。

杨巡艰难地坐在一个老乡的床沿上,也不知坐到什么了,招来老乡一声痛苦的叫骂。几个人交换了一下伤势,果然,杨巡的伤还算是最轻的,可杨巡却觉得,虽然只骨折了条左臂,可他怎么就半身痛得麻痹呢。

正说着,一个家属风风火火跑进来,见到躺床上的老公就开始哭天抢地,原来,她刚刚去仓库那儿偷瞧了,那儿连稍大块的玻璃碴子都不剩,何况那些库存。大伙儿听了一时都没法吱声,都是刚春节后从老家带着所有拿家当进的货品上来,都是几乎还没卖出多少,一仓库的货品抵一家的家当,就这么“呼啦”一下全完了。几年东奔西跑好不容易攒下的钱全一夜泡汤了,这当儿,谁还有心情说笑。

杨巡心里也是苦得跟拧碎一包苦胆一样,满嘴的苦胆汁儿。可事已至此,他也不多唉声叹气,大声跟同乡道:“你们别难过,还有个我垫底,你们都知道我还有笔货压在煤矿,看这势头是别想通过老王要钱回来了,我还倒欠人家一大笔债。你们准备出院后怎么办?要不要大家一起凑笔钱找个谁去与派出所说一下,起码能追回多少是多少。老沈好像与派出所熟,他在哪儿?”

一个躺床上的立马也有了精神:“老沈……老婆子,你去找找,左右就这几个医院,再不行都猫家里,没一个漏网的。我们现在一两千还拿得出,只要把货品找回一半……老婆子,你再出去一趟。”

那个刚从仓库偷瞧回来正哭得肝肠寸断的家属一听,就抹去眼泪道:“还真是个法子,我赶紧去找,你们别忘了给我家老头子吃中饭。”说完风风火火就小跑着走了。

“阿婶真是好帮手。”杨巡追着背影由衷赞了一句,正好见戴娇凤找进门来,他招呼戴娇凤坐下一起说话。

戴娇凤与那些跟着丈夫夫唱妇随打天下的家属不同,她最多记个账什么的,没跑门路的经验,大家皱着眉头商量,她什么主意都说不出,光是旁听。陆续地,便慢慢有人从别的住院病房,别的医院,或家里,被那个出去的家属召集过来。能动的自己过来;不能动的,家属过来。戴娇凤渐渐被挤出老远。她心中慌乱,好想倚着杨巡,可是杨巡现在埋在人堆里连痛都顾不上了,哪还有心思管她,她好生无助。

平日里大家或许还勾心斗角,为着生意人心隔肚皮,值此危难当口,大家坐在一起,却自然地拧成一股绳。大家纷纷出谋划策,三个臭皮匠顶上一个诸葛亮,谋划着怎么可以给自己脱罪,或者说,怎么可以把罪过转嫁到别人头上,以换取公家出面把被人抢走的库存要回来。杨巡也需要抓住那最后的一些本钱,对于他这么一个铁定已经欠债的人来说,有一元是一元,有一角是一角。

但是,讨论着,讨论着,他想到更远,他大声问:“东西不管拿不拿得回来,我们租的仓库都还没到期,你们还准备重新开张吗?那里开张后,还会不会被砸?”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终于有人道:“看了,看给抢去的东西能不能追回来,只要能追回一半,我就回去。如果追不回来……那些人见抢着没事,以后我们还能坐得住?现在我们手里好歹还有几个钱,可要是再来一次,我连棺材本都得玩完。”

“是啊,起码找政府给表个态,到我们仓库前面走几圈,否则我们哪玩得过地头蛇啊。”

“可政府能给表态吗?到底是老王有错在先,我们底气不足。”大家七嘴八舌,大多情绪悲观。

杨巡道:“你们意思是走?可我们那么多年打下的桩脚,那么多老关系,走了不可惜吗?”

有人道:“你小年轻也不拿脑子想想,他们今天打断你左臂,明天可以打断你右臂,你有几条手臂给他们打?”

“对。没见昨晚有人还扛猎枪来?要不是给人拦下了,我们得给崩掉好几个,东北人性子猛。”

大家都觉得这不是考虑后一步的时候,于是又恢复旧话题。只有杨巡没法再回到旧话题,他想着他就是把那些库存追回来又怎样呢,老王砸在煤矿那些是肯定追不回来了,他依然还欠着债。可是,他身上背着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六张嘴,而且眼看着杨速、杨连明年就得考大学,他怎能不替两个弟弟准备好盘缠?仅仅是要回库存,就够了吗?那些欠债怎么办?而且,即使他想继续做,没本钱又能怎么做?卖老家的房子和摩托车吗?他又想,他如果放弃这儿已经经营那么多年的老关系,到别处想东山再起,能容易吗?但是如果依然在这儿经营,他们这个地方来的人被老王砸了牌子,他以后的生意还怎么取信于人?依然是难。

旁边虽然依旧是七嘴八舌,他却是呆了。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杨巡发了好一会儿愣,这会儿,麻药的劲儿却有些过去,伤口火辣辣地痛。他跟大家打个招呼,说去床上躺会儿,就走出来找戴娇凤。戴娇凤见他终于杀岀重围,忙迎上去眼巴巴地问:“痛吗?又岀冷汗了。”

“痛,钻心地痛。我躺会儿,你起来坐着跟我说说话。”杨巡痛得抽搐,硬是忍着不哼。

戴娇凤跟过来,坐到杨巡身边,轻轻地抚摸杨巡刺痛的手臂上的手背,如此温柔的抚摸,让杨巡好过许多,他不顾一室还有那么多老乡看着,拉戴娇凤坐到枕头边,他靠着戴娇凤的腿躺着。忽然,他想起一件事:“小凤,你带饭碗来没有?”

“哎哟,忘了,我都急忘了,你看我,我再去一趟。”

杨巡不舍,伸右手拦住戴娇凤,道:“别去了,外面又冷又滑,等下问他们借个碗,粮票带着吧?”

“我还是去一趟吧,正好昨天熬着骨头汤呢,带来给你喝,你现在需要营养。你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

“算了,晚上再说。现在十点半,你问他们先要个碗,去食堂买俩馒头一些菜来,将就一下,晚上再给我带好的。我们快点,等吃好他们还来得及去食堂打菜,快。”

让杨巡一催,戴娇凤就没了主意,顺着杨巡说的去借来一只搪瓷饭碗,赶去食堂。杨巡看着戴娇凤离开,才盯着天花板沉思。他不能倒下,一大家子人都等着他养活,他得立刻拿出主意。想到这儿,他连疼都差不多忘了,满心都是焦急。

等戴娇凤打了馒头和菜回来,他既无心吃饭,也痛得无胃口吃饭,可还是吃了点。等戴娇凤洗好碗回来,他侧脸看着戴娇凤问:“你手头还有多少钱?”他对戴娇凤手头积蓄从不过问,心中没数。

“大概……大概万把块吧。”戴娇凤没想到杨巡问起这个,一时口吃。

杨巡一时心里有些敏感,盯着戴娇凤道:“你看你能拿多少给我,行的话,今天就拿出来放着,我准备过后回家一趟。我家也还有点积蓄,凑起来有几个小钱,再把摩托车也卖了。你等下回家,立刻打电话找到你哥,今天一定要找到,问问他房子买了没有,没买的话,要他把钱放着,等我回去拿,那笔钱不算小,够做本钱。你还是回去吧,这些事要紧。我只伤一只手,一个人还能对付过去。傍晚再带饭菜过来,我不要吃馒头。”

“不用那么急吧,你今天才手术,我陪着你说说话也好啊。”

“很急。”杨巡看看依然讨论得热火朝天、饭都顾不上吃的同乡们,“时间不等人。快去,委屈你一个人。”

戴娇凤咬咬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杨巡下去找来护士,想要麻醉药,未果,但护士不知给他打了什么针,虽然病房那么吵,他左臂又那么痛,他竟然睡了过去。

戴娇凤先回家里,打电话回家给村办,说尽好话让人帮忙去叫她哥哥。好久她哥哥才打来电话,他们没说两句,就又挂下,由她再打过去。戴哥听妹妹如此这般一说,忙道:“房子早买下了,而且,不能退。”

“哥,你想想办法,你不是说关系很铁吗?我们太需要钱了。”

“再需要,这房子也不能退。小凤你想想,你现在还没结婚,你能保证杨巡一定能咸鱼翻身吗?他如果不能,你起码还有幢房子做保障。再说,杨家那个婆婆那样子,以后你和杨巡结婚的话跟她肯定住不到一起,你一定得用到城里的房子。可万一,我说难听点,万一你没结婚,你说,你还有脸住回家吗?杨家那个婆婆到底生着什么心,你能保证吗?你也只能留着城里的房子做退路。你看,无论如何,你城里的房子都不能退。”

这话,也就只有自家人会对戴娇凤说,可也正正地打中戴娇凤的心。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可是,没钱,让杨巡怎么翻身?哥,你想想办法吧。”

“你别傻了,反正我旁观者清,不会把房子退掉。杨巡要问起来就说到店里买一分钱的东西,人家玻璃柜台上还写‘货已售出,概不退换’,何况开了发票的房子,人家能让退吗?你就说我这边在努力,看能不能退还。你别说不能,记住啊。还有你手头的钱,以前他不是说这钱都归你吗?怎么一有事就要回呢?说话这么靠不住。你看看吧,一年最低生活费总得一千吧,你一定要给自己留足几年生活费。你要给自己留好后路,别又像以前一样傻傻地跟着杨巡什么都不管不顾,杨巡不一定靠得住。我是你亲哥,我不会害你。听见没有?答应我。”

戴娇凤难以回答,杨巡正大难当头,她怎么能打自己的小九九。可是她哥哥一个劲地在电话里催着她答应,还一个劲地问她他说得对不对,她只有说对,哥都是为她好,为她着想,一点没错。放下电话,她坐了好久。她手头的积蓄,除了今早已经提出来的,还有一万多点,她想了很久,决定提出八千,其他自己留着算是后路,若再多留,她总觉得对不起杨巡。

去银行取了钱再过去医院,见杨巡正沉睡着,脸色苍白,心中又是酸楚,看着杨巡掉眼泪。那边还在热闹地讨论,戴娇凤没心情也没话跟那些老乡说,她就枯坐床头发呆。等了会儿杨巡还不醒,她轻轻伏在杨巡身边,似是自言自语地道:“我拿了钱来,今晚就放你被窝里,我不敢拿回家去。”

没想到头顶却忽然传来杨巡的声音:“这么快回来?动作很快啊。”

戴娇凤猛抬头,却见杨巡微微抬起身来看着她,忙扶他坐直。杨巡却是显得轻松,有点强颜欢笑地宽慰戴娇凤:“你看我才睡一会儿,起来就精神很多。”

“刚还看你睡得沉呢,怎么一下就醒了?睡不少时间,现在都傍晚了。”

杨巡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听到钱就有精神,听见你在我耳边说钱我就醒了。好了,你今晚再辛苦一晚上,我明早睡醒就活了。拿来多少?”

“八千。”戴娇凤看看左右,俯身偷偷从自己衣服里将钱掏出,塞进杨巡被窝。

“这么多。”杨巡摸到钱,稍一掂量,就知道不差,心里立刻充实起来,“小凤,等我挣钱,加倍还你。”

“还什么。”戴娇凤有点有意地道,“你还把钱分你的我的不成?”

“哪有,哪有的事,我家用从来都扔给你,做生意的钱也从来都没锁起来,我们这不是一家人吗?”

“你妈认我吗?”

“又来了。我结婚,又不是我妈跟你结婚。我们不说这事儿,我今天痛,你别跟我提这事儿,好吗?”

“可你就不能给我个准信吗?”

“我每天都在说,而且我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行动。”

戴娇凤虽然心里反驳“你哪来的行动”,可看着杨巡满脸忽然皱成一团,全是痛苦,就说不出口了,又伸手轻抚杨巡的伤手,一直到看着杨巡吃完,又替他擦拭一遍身子,才被其他老乡家属拖着离开病房回家。

一捆钱带给杨巡很多兴奋,也带给他新的思路。他又饱睡一夜,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就自己起床艰难地穿上衣服,偷偷溜出医院。他要主动去找他的债主。

虽说睡了一夜,可终究是伤筋动骨,又做了手术,一夜饱受苦痛,杨巡起床时就感觉头晕沉沉的,甚至有点发热。他硬撑着走出医院大门,可甫一接触大门外带着煤烟味的清冷空气,整个人一下清醒过来,连手臂都似乎不怎么疼了,脑袋更是好使,昨天思考了那么多时间的该做什么该说什么话,到此时忽然清晰定格,成为决定。

清晨的路面还很少行人,当然也没单位组织铲冰的人。远远近近有高高低低的烟囱柔柔地吐着白烟,天却已经亮了,红蛋黄似的太阳徘徊在烟囱林立之间。比元旦春节那阵儿亮得早一些。杨巡要去的债主家离医院不近,但是杨巡心中自有一张活地图,到医院门口看一眼公交车牌,便能大致确定出行路线。可一条手臂伤着,走路到底是不方便,平日里两条手臂维持着平衡,今儿忽然废了一条,失衡是冰面行走之大忌,杨巡就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好歹死命维持摔跤角度,撞晕了头皮才算是护住那条伤臂。后来上车也是,还幸好是清晨的公交车,人少有位,若是换作上下班高峰,他还不给挤得鬼哭狼嚎。

一路辛苦,但等挂着不知热汗还是冷汗的一头细密汗珠敲开债主老李家的门,看到嘴角还挂着牙膏沫子的老李欣喜如大旱逢甘霖的目光,杨巡一下子来了精神,他目标坚定,他必须说服老李。因他看到眼前他可以走的只有一条路,路的第一座关卡是老李,他必须先过老李这一关。他口齿灵活,却又异常真诚地道:“李哥,前晚出了点事,昨天医院住了一天,让医生拉了一刀。怕李哥担心我,赶紧一早过来跟李哥说一声,李哥,还有早饭没?”

“有,有,快进来。你不会过阵子再来吗?这样子折腾,小心伤口发炎。”老李口齿含糊,几乎将没漱干净的牙膏沫子全吞进肚子里,他妻子也从厨房热切地迎上来,大着嗓门儿道:“小杨,真是你?哎哟,你们那儿到底是咋的啦,你手上咋的了?”

杨巡坐下,稍微擦了把汗,也没粉饰,将前晚的事儿前因后果简单说了一下,又道:“现在的问题是,老王闯祸了,我的钱可能收不回来,前儿问李哥借的钱,可能一时有问题,没法还。不过李哥相信我的为人,我虽然年轻不懂事,脚底抹油赖账的事儿却做不出来。我今天来就是要让李哥安心,今天把我押在李哥你这儿的房子转手给你,算是先还一笔,大概占一半份额了吧。我们再另外签个条子,我争取尽快挣钱把余下的今年内都还上。接下去我会频繁出差,行踪不定,先跟李哥报备一下,免得李哥看不到我为我挂心。李哥,你看这样行不?”

老李昨天才听说杨巡他们那儿出事,当即找过去仓库一看,狼藉遍地,人迹全无,正一夜操心,愁到白头,想着今天说什么都要请假找到杨巡这个人,没想到杨巡大清早自己送上门来,老李简直要喊菩萨保佑。老李心说,杨巡若真要赖账的话,带上老婆连夜乘火车开溜就是,谁也找不到他们,谁知道他们家在南方哪个旮旯,可杨巡没溜,还主动上门说明情况,商量寻求解决办法,而且还是从医院带伤溜出来,其心之诚,可见一斑。老李还有什么可说?虽然还是忧心着借出去的钱夜长梦多,可看着人家杨巡如此仗义,他感动之余,自然是坐下来与杨巡协商如何合理还债。当然,老李也一口答应,作为电线使用大户工厂主管供销的副厂长,他将一如既往地关照杨巡这个实诚年轻人的生意。

杨巡那叫个千恩万谢,身上的疼痛更是忽略不计。这才能稳稳坐在李家饱餐一顿。告辞时还被老李拉住,老李在家属大院里转来转去找来一辆黄鱼车,硬要亲自送杨巡回医院。

杨巡感动得忙拉住老李道:“李哥,我暂时还不能回医院。前儿的事影响很坏,不知道的人还会以为我卖假货做手脚挨了拳脚,知道的人都是多年交情,都跟好兄弟一样,我怕他们担心我的安危,我得上门让他们瞧瞧大活人让他们放心。李哥你去上班吧,我自个儿一家家挨过去。”

老李看看杨巡年轻得不像话,却是苍白憔悴的脸,不由得伸手拍拍杨巡的肩,由衷地道:“有种,小子。你下一个要去哪儿?我拉你过去。”

杨巡笑道:“那就不客气了,李哥。下站去附近的红星电机厂。”

老李听了应声道:“找他们厂的老陆?我带你进去跟他打个招呼。”

杨巡大喜,有老李这样的人带路,那简直是他人品最好的背书。老李也是仗义,看着杨巡做事上路,有意帮忙,除了亲自带杨巡跑了一家,上班后又根据杨巡提供的名单,从中找几家熟悉的打电话过去聊几句,于是,待会儿等杨巡上门时,便事半功倍。

杨巡被计划的顺利实施所激励,精神得就像上了发条,一直扯着满脸的笑,一整天下来,竟然转战了十来家最要紧的老客户。那些老客户的地址联系人都是清清楚楚刻在他心里的那张地图上,都不需回家找资料看一眼。直到傍晚才不得不收工,有客户留他喝一杯,他婉言谢绝,人家看在他伤臂的分上也没强留,一口一声好样的,把他送走。杨巡不敢挤下班高峰的公交车,宁可吃力地步行回医院,回思一整天的拜访,心中非常满意。半路才忽然想起,哎呀不好,早上出门时忘了留字条跟小凤说,不知道小凤这一天会怎样着急担心。

杨巡急着赶路,恨不得一步跨回医院。可此时一天计划完成,满心松懈,竟是没法提起劲儿来,两条腿似是踩在棉花上,软绵绵地发飘。他心里想着,会不会是昨天开刀时血流得太多,现在缺血了?再想到中午为了赶时间,只在路边店里吃了几个饺子充数,现在早已饥肠辘辘。而手臂上被忘了一天的疼,此时又刺骨地席卷而来,痛得使劲走路的杨巡满头冷汗。

杨巡简直是咬牙切齿才走完回医院的一程。可回到住院病房,却看到他的病床上面躺了一个不认识的病人。他才茫然着,一个老乡冲过来急着道:“哎呀你都一天上哪儿了,你们小凤都急疯了,哭得死去活来。”

“她人呢?”

“她哭了半天,等你半天还不来,医生也不知道你去哪里,要她办了出院手续,她被老沈家的送回家去了。你到底去哪儿了?小凤怎么翻来覆去发疯似的说你肯定是拿到钱就失踪呢?老王煤矿那笔钱你拿到了?你怎么拿到的……”

杨巡有些头脑晕晕地问:“钱?我哪儿拿到煤矿那笔钱了?你们去拿了吗?”一边说着,一边两条腿自动朝外走,他要回家找戴娇凤。

老乡听着不对,追出来道:“你脸色不好,要不要先找医生打了针再走?”

杨巡道:“先回家看看,小凤是个急性子。”他都没坐下,就急着往家里赶。后面老乡们看着议论,心说这两口子算是怎么了,好像里面有大问题。听戴娇凤的哭诉,似乎是担心杨巡带了钱抛弃她似的,虽然现在看来又不像,但也难说得很,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杨巡欠下一屁股债,娇媚动人的戴娇凤心里还能没想法?下意识地,大家都对家中美妻的稳定性表示怀疑。

杨巡又是走到医院门外,被冷风一吹才弄明白戴娇凤哭诉的是啥意思。难道她怀疑他杨巡卷裹着八千块钱逃走?他欠人家近十万都不会跑,何况才八千,他是那种人吗?小凤这叫急得啥啊。可再一想,自己也是不对,早上急急偷跑,都没与还睡着的同乡打声招呼,害小凤胡思乱想。

他累晕了的脑袋里也没别的想法,就是快快回家。天色已暗,路上行人已经稀少,杨巡有些本能地往回赶着,不可避免地又是摔跤。赶到自家居住的居民楼底下,已经彻底没了力气。他扶着楼梯把手顺势坐到地上,呼哧呼哧地喘气,正好一个邻居也是上楼,见此做了回好人,把他扶到家门口。但是,杨巡看着漆黑一片,没透着一丝光的家门,心中却是无力,难道小凤没在里面?

他开门进去,果然,里面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他叫了几声“小凤小凤”,可没人回答。他又急又累,打开电灯又看,卧室里也是一目了然地没人。他有点下意识地又叫“小凤小凤”,耳边似乎听见有人回答,他忙转身,却是转急了,脑袋轻飘飘地似是飞上天去,人却重重摔在地上。他想起身继续找,可是没力气起来,在暖烘烘的房间里,他只觉得浑身火炭似地烫,连眼睛都睁不开,又觉得手软腿软,无法动弹。可是他急,他要找到小凤解释清楚,他抽搐着手指想支撑起来,只是他不能动弹,他软瘫在地上昏死过去。

杨巡苏醒的时候,眼前看到的是白茫茫的医院。他很理所当然地想,当然应该是医院,就闭上眼睛又要困过去。没想到却是有人推他的肩膀,叫嚷着道:“喂,你醒了?醒醒,睁开眼看看我。”

杨巡勉强睁眼,一看却是老李,忙展颜道:“李哥,你来看我?怎么让你找到的?”

老李瞪眼道:“什么怎么让我找到的,我前晚找到你家去,想跟你说件事,结果你家都没关着门,我还以为你家遭偷了,摸进去一瞧,你全身火烫昏倒地上。你那个小媳妇呢?跑了?太没良心了吧?”

杨巡愣住,瞪着老李想了会儿,才回想起昏迷前的片段:“我昏两天了?”

“你真够运气,还揣那么多钱呢,幸好没遭偷。我昨天回了你家一趟看看你媳妇在不在,怎么,她去哪儿了?我扶你起来吧,吃点东西,你就不该刚做完手术瞎跑,你以为骨科手术不要紧吗?医生说弄不好会感染,一条手臂锯掉都可能,看你福气了。”

老李唠叨得都不像个男子汉,杨巡却是直着眼睛自言自语:“小凤,小凤没回来吗?她去哪儿了?李哥,你啥时候回家,帮我带张字条回家放着行不?让小凤回家就能看到。哎呀,我又在医院昏两天,她更得以为我跑了。”

老李奇道:“你小媳妇儿担心你跑?我都不担心你跑,你是那种人吗?你别急,急也不在这一刻,这回我守着你,你没好结实我不让你跑。等你好扎实了你再去找,一个女的能跑哪儿去。”

杨巡都没心思吃老李递来的饺子,只是急着道:“李哥,这里面有误会,你千万得帮我在门口贴字条,告诉小凤我在医院。她一个人在这里又没亲人,最多去老乡家里钻着,肯定得回家拿衣服。她只要看见字条就没事了,她最疼我的。”

“行,又不是多大事儿,你先吃饺子。我跟你说,我和几个朋友商议着,你现在也难,不如你还着住着你房子,算是租我们的,等你回头挣钱了把房子赎回,省得你还搬来搬去。哥儿几个都说了,相信你,你小子是个有种的。以后有什么事,你喊一声,这些大哥都会帮你。”

杨巡感动得都说不出话来,看着老李眼睛濡湿,硬撑着不掉下眼泪。多好的大哥,多好的朋友,要不是老李,他都不知道会不会昏在家里丢了小命。总是好人多。事情只好做起来,总是天无绝人之路。

杨巡心里虽然依旧极其挂牵着戴娇凤,可心有余而力不足,又是当着那么关心他的老李,都不好意思再婆婆妈妈,便听话大吃饺子。老李在一边告诉他,他刚被送进医院时发烧到三十九摄氏度,脸烫得吓人。老李也说,不客气从他怀中一捆钱里抽几张付了医药费,有凭单为证。过一会儿,老李铁塔一般的小徒弟吃了晚饭过来接班,老李这才千叮咛万嘱咐地回家去。老李徒弟说,老李前晚都守了一夜。

但是,戴娇凤一直没有出现,即便是老李在门上贴了字条之后,依然没有出现。杨巡被管住不得离开病房,他焦急地求老李或者他的徒弟们去瞧瞧是不是字条被人揭了,他们回来都说没有。杨巡心中设想出无数可能,但想来想去,认为戴娇凤回娘家去的可能性最大。他这下子开始急着回老家找戴娇凤,再说生意上的事也是只争朝夕,他恨不得敲木鱼念菩萨让自己快点好起来,让医生松口肯放他出院。可等待康复的日子却是那么漫长。

一直到一周后,医院才肯放行。杨巡简直是飞一样地先冲回家去,一顿子翻腾,很快就看出,家中一只大旅行袋不见了,戴娇凤的那些衣服用品也不见了,而门口,那张字条还完整地贴着。杨巡没法回忆他昏迷前有没有看到衣橱,衣橱里有没有戴娇凤的衣服。他无法确定戴娇凤什么时候取走所有衣物,是在他上一次回家前,还是字条贴出前,还是看到字条后。他心中只能明确地想到,他必须尽快回老家去,有很多事要做,而回去第一件事是找去戴家求见戴娇凤。

他找一只旅行袋,草草装入几件换洗衣服,伤臂还架在胸前,就急急忙忙赶火车回家了。小时候看过一部电影叫《归心似箭》,用在他现在身上刚刚好。

满心以为只要到了戴家,将话解释清楚,便什么问题都没有,可以与戴娇凤重归于好。他下火车就直奔戴家,都没先回自己家。没想到一进戴家门,戴兄劈面一拳头,打得杨巡倒撞出门,腿脚一软仰天倒在地上。没等他眼冒金星地起身,早有一只大脚大力踩到他胸口,上面传来戴兄的声音:“操你奶奶的,你还有胆上门,你给我滚,你这狼心狗肺的,我揍死你……”戴兄一边咬牙切齿地骂,一边耳光又扇了下来。

杨巡给揍得晕头转向,可一只手依然绑着受伤着,都没法子反抗,只好双脚乱蹬,嘴里拼足老命大喊:“小凤,我那天去债主家,结果晕倒昏迷两天,我没跑掉,我这不来了吗?小凤,你出来说话。”

戴家父母听着不对,这才冲出来拖住儿子不让再打。杨巡这才硬撑着坐起来,只觉得嘴唇有什么东西流过,一把抹来,却是一掌的血。他愣了下,起身道:“你们让小凤出来,我一出院就赶着回来,我知道她在家,你们误会了。”

戴家几口互视几眼,戴父轻咳一声道:“小凤没回来。你滚,我们以后都不要见你。”戴兄硬是被他妈拉住,但嘴里狠狠道:“你滚,别让我看见,见一次揍一次。”

“她没回来?”杨巡伸着脖子往戴家屋里瞧,可什么都瞧不见,又被戴家一家拦着没法闯进去,他只有哀求,“你们跟小凤说,我没跑掉,我是发烧昏迷被人救进医院好不容易才活过来,你们看,这是病历卡。”

戴兄不信,挣开他妈手臂又要冲上去揍杨巡,他气杨巡,虽然也大概听出这其中有误会,可想到妹妹有了误会都不敢,或者说没脸躲回娘家,这不都是这小子害的吗?想起这些他就来气。

杨巡压根儿无法还手,左臂还伤着,鼻血又流淌不止,他只得转身离开。可是他不敢回家,怕鼻青脸肿的样子让一辈子没见过太大世面的老娘担心,也怕让弟妹们看着害怕。他退出戴家的村子,坐在一条已经花红柳绿的河边止住鼻血,又洗干净脸,才起身直接转去小雷家。他下一个的关隘在小雷家。

一路上杨巡心如刀绞,他怀疑戴娇凤就在屋里看着,他心伤戴娇凤看着他挨打不出来。他心中也隐隐怀疑,是不是戴娇凤不要他了。但是原因,杨巡不敢想,也不愿想,他只坚定地想,等他养好伤,身子活络了,他有办法找到戴娇凤说明一切,也可以挽回一切。杨巡心中隐隐也是赌气,戴娇凤为什么如此待他,女人难道真如妈妈所言?

杨巡看到很多人总是好奇地偷瞧他,他手头没有镜子,不知道自己的脸怎么了,可想而知,肯定是鼻青脸肿,猪头一样。他没力气呵斥,他大病初愈,一条手臂伤着,又是刚下长途火车,两条腿还软着,他没力气跟人再吵一架,他懂好汉不吃眼前亏。他此时唯有将头扭向车窗外,对着车窗外倒退的景致发呆。

他只担心,这样的状况去见雷东宝,会不会留下坏印象。但他想到老李他们的友情,他信心倍增。眼下他手头没多少资本可以拿出来说服雷东宝继续给他供货,成败全在雷东宝一念之间,未来是如此无法确定。可是,他唯有这条路可以争取,这是他能看到的最佳捷径,即使面前是刀山火海,他也得义无反顾地往前走。他告诉自己,都倾家荡产了,老婆也跑了,还要脸干什么。他必须不管不顾,毫厘必争,不惜代价。

小雷家村,杨巡一年起码来上好几趟,每趟来都要感受到一些不同。而所有不同中最让他感受深刻的是交通,竟然都有两辆公交车分别从市里和县里开来,虽然终点站落在镇上,可都无一例外地到小雷家村口绕了个大圈,看得出市县两级对小雷家村的重视。而杨巡从来最能透过现象看本质,他几次乘车下来,都能看到车子经停小雷家站,总有很多人上车下车,可见小雷家的客流之大。

杨巡也一向是这股客流中的一员,他今天跟着大家下车,又被那些下车的人行了一下注目礼。以往都是杨巡留意上下车的人,大概估计一下这些人究竟是什么身份,然后从那些人的身份中推测现象背后的真实。这是他从小辗转街巷做小生意培养出的习惯。但今天是他被人瞩目,谁让他给人打得跟猪头似的。当他被人瞩目的时候,他就没法堂而皇之地观察别人了。

杨巡脸上一路飘彩地直取小雷家村办,而没像过去那样,先到登峰厂办公室转一圈结个账。村办里,雷东宝不在,雷士根这个大管家照例是在的。士根对杨巡的一脸青紫视而不见,只问了句“春节拿去的那些货这么快都发完了”见杨巡回答得支支吾吾,就单独领他到雷东宝办公室,倒了茶给杨巡,他出去继续接待其他客人。杨巡郁闷得很,想跟士根倒苦水博同情都没法张嘴。

一会儿雷东宝就回来了。他没想到房间有人,站住看杨巡一下,才又大步进来,坐下就指着杨巡问:“外面闯祸回来?”

杨巡早心中有词:“倒不是我闯祸,是别人闯祸连累了我们一大帮。雷书记知道开校办厂那个老王吗?就是他,他卖了些没减压作用的开关给煤矿,造成煤矿瓦斯暴炸死了不少人。煤矿的人找来把我们那一带所有仓库都砸了,好几个人现在还躺医院里没法起来……”杨巡说到这儿看看雷东宝,还以为雷东宝多少会附和一下,没想到只见雷东宝目光灼灼如审犯人般瞪着他,从雷东宝眼里,他只读出“说下去”三个字,杨巡只得老老实实说下去,不敢含糊。

雷东宝听杨巡一五一十交代清楚,才问:“你春节从我这里发那么多车货,都没了?”

“是啊,换来一身伤。雷书记,我求你帮忙来了。”

“帮忙好说,可你杨巡也别拿我当傻瓜,到我面前施什么苦肉计。”

“我没。”杨巡脱口而出,却也忽然想到雷东宝指的是什么,忙道,“我在那边伤的是手臂,这脸上……我老婆跟我有点误会,她哥刚打的……”杨巡知道不说不行,面对着如此刚猛的目光,他无法不说。可是刚刚挨戴兄揍的事,加上戴娇凤至今人迹无觅,他实在是不愿说。饶是他一向舌灿莲花,此时也支支吾吾。

雷东宝一看这架势就毫不犹豫想到一个普遍现实,一个异常漂亮的未婚妻和一个刚刚破产的生意人之间还能发生什么事。他立刻想起自己的宋运萍,这天下没人能比宋运萍更好了,这天下除了宋运萍还有哪个女人肯心甘情愿嫁给一个家中连桌子都没有的穷光蛋?没有。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此话千真万确。他带着对宋运萍的怀念,对杨巡说话时不免动了恻隐之心:“活该你不长眼,找老婆能只看一张脸吗?别低着头,又不是啥糗事,谁打小没打上几架的。但我有几件事不清楚,要问你个明白,你别跟我打马虎眼。你们一起出去的,全给砸了吗?”

“全砸,一个不剩。我还算是伤得最轻的,因为我爬屋梁躲着。”

雷东宝拿手指敲着桌面,依然盯着杨巡,不客气地问:“政府不管?”

“政府哪来得及,我想跑都来不及。”见雷东宝似信非信,只得又补充一句,“我们已经推举一个人找政府要求帮忙去了,可解决总得要个时间。”

雷东宝摇头:“不对,这种事你们就是不去找,政府也会管。就算政府护着本地人,可也不会看着你们那么多人挨抢不管,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你们是不是让人抓着把柄了?”

杨巡被雷东宝问得逼上绝路,只得从实招来:“我们虽然各自进自己的货,可柜台上什么货都放。老王的货色我们每家都有放,那些矿工看见就全砸了。”

“我说嘛,谁让你们做这种断子绝孙的生意,该砸。把我登峰的电线电缆跟你断子绝孙的开关放一起,我的牌子都给你们搞烂了,操。”

杨巡一听慌了,忙道:“雷书记,这事情也是没办法的。老王老资格,老王拿来让我们都帮他摆着,我们不好意思不摆,你说乡里乡亲,一起出门在外的,能不互相照应着点?可这回教训也够深刻了,以后就是斧头架我脖子上我也不卖劣质货,以后说什么都卖最好的。这不,先找雷书记讨救兵来了吗?登峰的牌子,那是响当当的啊。”

雷东宝听着到底是受用,却也没含糊:“你现在还拿什么问我要货?”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但我有顾客,这些顾客我打了几年交道,你们如果自己找上去,还不定找得到。说实话,我这回受伤昏迷住院看护,都是顾客大哥们出钱出力帮忙,都跟我亲人一样。雷书记如果相信我,你派一个人押货跟我去东北,我只管卖货,经手钱的事都你的人来做,我不沾手钱,我只拿业务费。我不舍这两年交下的朋友。”

雷东宝不怀疑杨巡有销售门路,杨巡一年要从登峰拿不少的量,是个绝对大户。但是……“你一分钱不拿出来,我凭什么相信你?”

杨巡迟疑了一下,抽出桌上一张纸,写下一列地址:“这是我家地址,如果我有做对不起你的事,你找人砸了我家。东北人最多砸我仓库,你能砸我家。”

雷东宝毫不客气,收起字条,看看外面的天,道:“还早,打个来回还来得及,走,你带我先认个路。”

杨巡看到一丝希望,可有些无奈地道:“我不能回去了。雷书记你不知道我爸早死,我妈伤心得已经丢了半条命,更把我们兄弟看得命根子一样。我这样子回家,要被我妈问岀我在东北不如意,她得再丢半条命。再说下面弟妹三个,都是被我妈拿我做榜样训斥着读书,我的落魄相会影响他们上进。雷书记,辛苦你自己去一趟,我家那个山村没外人,进去一问杨巡家,谁都知道,大池子边那幢新楼就是。”

雷东宝眼中掠过一丝讶异,倒是没想到杨巡这么个滑头还是个负责任的孝子长兄,每个人都有两面性。他终于收回一直投注在杨巡身上的目光,起身道:“行,我立刻过去一下,你跟我出来,今晚宿我家,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商议。”

雷东宝把目光移开,杨巡简直觉得就像日本鬼子灭了探照灯,游击队员可以放手行动一般,身上压力卸去一半,整个人仿佛又可油滑起来。可他此时说什么也不敢油滑了,跟着雷东宝起身,搭讪着又送上一个真诚的马屁:“我这回遭了事,幸亏大哥们都帮我,否则我这回发高烧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来这儿又是雷书记帮我……”

雷东宝却并不领情:“你就老老实实说话吧,没人当你是哑巴。你说老实话的时候才像是个人,你就是再有缺点我也能信你。你越油嘴滑舌我越烦你,我一向烦你。跟上,马屁跟我妈说去。”

杨巡给闹个大红脸,乖乖跟上,却再不敢满嘴跑马。跟到雷东宝家安顿下来,看雷东宝胖身子飞上摩托车滚滚而去,他打量着这家具简陋而面积阔大的房子心想,事情究竟是成,还是不成?雷东宝肯上他家侦探,是不是说明事情成了一半了呢?但想来想去,他已经尽力而为了,雷东宝最后作什么决定,他只能听任老天安排。他此刻心里很无助,无助得心慌,最慌的是万一这条路走不通,一家老小生计成问题。他真累。

这时候雷母进来以居高临下的眼光打量杨巡,对于杨巡的客气招呼没有正面回应,只嘀咕说才送走一个又迎来一个,家里都成疗养院了,嘀咕完就又走出去,扔下杨巡不理。杨巡不知道雷家才送走的是谁,心说雷东宝原来是个仗义的人。以前真没看出来,以前一直以为雷东宝是个土霸王。

屋子里没人,杨巡一个人坐着发呆,脑袋里走马灯似的全是乱糟糟的想法,唯一清晰的只有两个字:“出路”。他不知道雷东宝最后会不会答应他的要求,如果不答应,他一时也想不出还怎么劝说雷东宝,但他心里即使再乱,还依然坚定,今天就是豁出性命,也得把这路走通。至于怎么走,他真累了。

他的手臂又开始吱吱儿地疼,被戴兄扇过耳光的脸面也热辣辣地痛。他想来想去想不明白,戴娇凤究竟是怎么想的,竟然会拿着旅行袋一去不回。他认为戴家父母是知道戴娇凤下落的,他真希望这个时候戴娇凤在外面已经生完了气,或者是她父母已经把他的解释传达给戴娇凤,如果她真没回娘家的话,她现在不知会不会回到他们两个的小家里,就像以前一样烧好一锅肉汤等着他回家?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最希望雷东宝现在就回来给他个了断,刺激他几乎空白无法思考的大脑。

一片混沌中,他想妈了,像个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迫不及待地想妈,想他坚强的妈妈。

可他忽然担心雷东宝会不会跟他妈搭上话。乡里一帮人闯东北,大家这回一起出事,不知道事情有没有传到老家,传到妈耳朵里。好在他家偏僻,山里人与外面交往得少。而村子里出去挣钱的人又少,在一个城市的没有。但愿有个侥幸,等他喘过气来事情再传到妈耳朵里。不知道雷东宝会不会硬要跟他妈说上几句,妈是个精细人,如果雷东宝一个不小心露馅了,妈更夜长梦多。

杨巡再无法发呆,索性走到门口与雷母说话。他一张嘴不知比宋运辉活络多少,几句下来,雷母立刻喜欢上他。

雷东宝亲自去的杨巡家。杨巡家在重重大山里面,还得经过宋运辉曾经插队过的村庄。雷东宝是个农民出身的人,翻过山头看到人家,就感觉出这里与小雷家不同,好像节气比山下平原晚了一些,山下的桃李花都几乎开罢,这里还是盛放。很容易地,一问就问到杨巡家。雷东宝顺着指点过去一看,果然有幢簇新的房子,但在他这个行家眼里看来,盖得没他家的漂亮结实。只是房门紧锁着,看来没人。雷东宝左右转了转,才想着要不要找人再打探打探,弄堂口转出一个客气而不失精明的女人。

“听说我家来客人了咧,师傅是你找我家吗?”

“对,我是小雷家村雷东宝,你是杨巡妈?”

“哎呀,雷书记,稀客稀客。请里面喝口水,正好有新采的春茶。我儿子没闯祸吧?”雷东宝大名鼎鼎,杨母又是村里的女干部,常在乡里听乡长拿雷东宝教育他们这些村干部,早已如雷贯耳。想到儿子如今跟这样的能人交往,心里很是高兴。但是又想到雷东宝不期而至,不由得甚是忐忑,因为儿子上周六没给她电话。

“你儿子活人精一个,能闯什么祸。”雷东宝难得撒谎,可他一向虎着一张脸,撒谎时虎得比对方还狠,人家没法不信他。“你们家不小啊,楼上有四个房间吧,啊?”

“是啊,上代留下的地基大。这房子是我们老大挣钱造的,算是村里第一了。听说雷书记村子里房子造得跟花园一样,跟你们那儿是没法比了。请喝茶,水是早上烧的,不是很烫了,我再去烧点。”

“别烧了,我心急,不喝滚茶。”雷东宝听得出杨母嘴里对杨巡这个儿子浓浓的得意,这正是他上门要观察的。他做事一向先找人,感觉对了就托付,因此认一个人在他看来是头等大事。他又随便扯了句:“我们有车货要运去给小杨,小杨让捎点春茶过去送人。时间紧,我自己过来一趟。”他小雷家每年春天都要送大量茶叶给关系户,连老徐都来电表扬他送的茶叶新鲜有味,他就替自己来杨巡家想了这么个合乎常理的理由。

这个理由,杨母非常相信,一则雷东宝多么响当当的一个人,雷东宝这样的人说话,岂会嘴上跑马。二则果然杨巡经常从家里捎土特产去东北,春天的茶叶夏天的桃,秋天的橘子冬天的梅,几年下来她这么个精明的人早已习惯,不用儿子说,经常早早给儿子备下,而今茶叶就在隔壁房间放着呢,还分了明前雨前的两大袋。而她也顺势放了心,虽然儿子上周六没打电话来,但看来是没事,跟人家小雷家常联络着。儿在千里母担忧,她总是最挂念她的这个大儿子。

“真过意不去,还劳雷书记亲自走一趟,我们老大真是不懂事,你每天工作多忙,这种小事也劳烦你,我这就去取了来。”

雷东宝倒是不惊讶杨母说话就能拿出茶叶,他们小雷家需要茶叶,都是四宝拎着编织袋进山里去收,山里人家几乎每家每户都有茶叶,一天下来就能完成任务。只是看到杨母拿出来的茶叶包很是惊讶,个个都是一样大小的牛皮纸包装,虽然纸包里已经装满茶叶,可纸包看上去依然跟熨斗熨过似的有棱有角,看着顺眼,纸包正面还用墨汁写着一个好看的“茶”字。他抓起一个包就问:“大姐,这种纸包哪里买的?我也去买几个,送人装门面多好。”

杨母听了眉开眼笑道:“这是我自己做的,大儿子出门,下面三个儿女都山外上学,我一个人时间多,闲了就做几个,存了不少,雷书记喜欢就拿几个去,还有百把个剩着。”说着又转进去拿纸包。

雷东宝看着茶包道:“字也好,大姐你自己写的?大姐文化很好啊。”心里却想,寡妇跟寡妇也不一样,他老娘有空串门子,韦春红有空发春,就这杨母有空做正事儿。

“哪里,我老头子文化才好,这都是他教我的,说是颜体字。”杨母听着雷东宝这样子人物的表扬,颇是有些得意,“我家四个儿女从小都让我赶着练字,个个写得不错。雷书记难得来,就在这儿吃顿晚饭去吧,你这样的客人闲时请也请不来。”

雷东宝看看外面的天,道:“不吃了,天黑开摩托车转山路危险。就这些东西吧?我拿着走了。”

杨母忙道:“哎呀,我这不都成赶你了吗?雷书记现在回去也迟了,赶不上吃饭,要不你稍坐十分钟,我正好有早上摘的春笋、枸芽、椿芽,快点炒出来雷书记回去正好下饭。等我等我。”说着也不等雷东宝答应,就急急下厨去。

雷东宝本来最腻歪婆婆妈妈,原可一嗓子喝止了去,可看着杨母这人顺眼,再说可怜面皮给打得青紫的杨巡正眼巴巴在他家吊颈等着,就安心坐下来喝茶等候。他才尝不出茶的好坏,只觉得茶泡得不够浓,寡淡无味。

杨母手脚麻利,果然十分钟左右就做出三盘菜来,分别是油焖笋、油盐炒枸芽、香椿炒蛋。雷东宝不下厨不知难处,换别人早已惊讶万分。一个人又是生火又是炒菜,十分钟里面怎么做得到,又不是千手观音。临走,杨母又拿出两包据说非常好都是嫩尖儿的茶叶和新晒笋干菜烘干送给雷东宝,千恩万谢地送雷东宝岀村子,一路给雷东宝道乏,又给杨巡挣分。雷东宝上路后心想,杨母还真是个人物,难怪看不上中看不中用的戴娇凤。杨巡有这样本分能干的老娘,雷东宝无形中就对杨巡信任了几分。

杨巡吃上老娘亲手做的菜,低着头眼圈儿都红了,心中明白这是雷东宝帮他的忙。他须得沉默好久才镇定下来,问雷东宝道:“我妈身体还好吧?”

“好,精神也好。就是一口一个儿子,你这不争气的,害你老娘见不到你。见到你老娘后,我以后再也不同情你老婆。”回头见他自己老娘大吃杨母做的好菜,忙道,“妈,你少吃几筷,这是人家老娘给她儿子特意烧的,你吃光了杨巡吃什么。”

“小凤也是好人,只是跟我妈合不来。雷书记,谢谢你还费心帮我带菜来,不知怎么谢你才好。”

“不用谢,你妈已经谢我,她送我那么多东西,我一点不客气全收了,全是好东西。你说,你妈那样本分又有本事的人,怎么养出你这么个滑头滑脑的,你还说给你弟妹做榜样,你这种榜样有什么好?我看着都替你妈急,你妈还拿你当好人,每次回家都强盗扮书生吧,小子?”说话时拿筷子敲了杨巡的头。

换作别的时候,杨巡一定不服,可今天听着却感觉雷东宝对他满是实心实意,心里很服,点头答应:“我已经吃亏了,以后得吸取教训,改过重来。”

“这话听着像人话。你说出来的话倒是比我文气,你妈是个有本事的,把你们教得好,一个寡妇人家,不容易。你还有三个弟妹在读书?”

“是啊,老二老三读高二,老三脑子好读重点中学,考大学跟切菜瓜一样容易。老二读书差点,读的是普通中学,不过肯吃苦,现在班里名次还行。老四现在成绩还好,可玩心重,成绩滑上滑下,按说应该考得上重点高中,可难说得很,今年要是考上便罢,考不上我得回来挖门路让她读重点,她脑子不差。”

雷东宝看着杨巡如数家珍一般说着弟妹们的事,看着杨巡说起弟妹们来神采飞扬,不由得问:“你几岁?”

杨巡不疑有他:“我今年虚岁二十二,呵呵,等我两个弟弟毕业,我也回炉读书去。”

雷东宝一时动容:“小子不容易啊,你在家里都抵得上半个爹了。”

“哪里哪里……”

雷东宝不等杨巡谦虚完,就接着道:“看你妈面上我今天相信你一回,我也没人派去东北,明天我让正明发两车货给你,你拿齐货就给我押着车走。我谅你小子也不敢跟我玩心眼,跟我玩心眼就是跟你妈过不去,记住。”

杨巡忙道:“雷书记,你那么相信我,我要是再敢胡作非为,哪里还算个人。我妈一直教我做人一定要知恩图报,今天大恩不言谢,我知道怎么做。我以后一定更卖力,起码,我替你把东北三省全拿下。”

“你不用跟我发誓,我看你不是个安分人,抓着你专给我做电缆,等你哪天活过来迟早得跟我生异心。我只发善心帮你渡过难关,半年后你我照老样子来,你给钱我才给你货。但你得答应我两条:第一条,一辈子也不许把我登峰货色跟什么烂货放一起卖,让我知道的话,拿大巴掌抽你;第二条,只要你做着电线,你七成以上的货得从我这儿拿。”

杨巡答应,真没想到雷东宝如此上路。这一次落难,虽然吃尽苦头,差点送命,却意外认识两个实在人,算是因祸得福。对着雷东宝,他嘴上是再不会花里胡哨说一大堆好话,只是把感激记在心里,以后知道怎么做就是。

回到东北,见过杨巡的人都说,这小子乏了一圈,原本看上去一直在笑的眼睛,可能因为瘦了的缘故,深陷进去,看上去黑而深。但老李却说杨巡终于脱了男孩子相,像个男人了,看上去值得托付。

但杨巡听着并不愉悦,他可以托付吗?戴娇凤至今踪影不明,说明戴娇凤并不愿将自己托付给他。而他现在一文不名,靠着老李和雷东宝的大度才得苟延残喘,他虽然在两人面前信誓旦旦,可心里终是没底,他能还掉老李的债吗?他能报答雷东宝的大恩吗?最挂心的是,他能继续负担家中老老少少的生活吗?还有,戴娇凤能回来吗?杨巡心中压力前所未有地大。这压力,让他笑不出来,让他睡不安宁。

从春暖花开的南方回到依旧肃杀的东北的第二天,杨巡请出老李铁塔般身材的四个徒弟,在原址开门。整一条曾经被称作江南电器街的仓库区只有杨巡一家门面开业,其他老乡要么还躺在医院,要么手头还没货,要么还在观望,不敢做那第一个开门的出头鸟。可是不知是电器街名气做坏了,还是因为只有一家开门没有人气,一整天没有生意上门,杨巡的那些老顾客也暂时不敢要他的东西,因为电器街被砸,这一带出去的东西名声太臭,大家虽然是多年生意朋友,可正当风头,还是稍作回避,以免被人误解。

而且,有几个看上去黑乎乎像煤矿出来的人到店里吵闹,幸好有老李的徒弟,本地人,又是身强力壮,吵闹的人占不到便宜,怏怏而走。

饶是没生意,杨巡还是掏钱请老李几个徒弟晚上喝酒。回头,杨巡睡到仓库,回家形单影只,不免想起戴娇凤,心里更难过,不如看管仓库。

杨巡晚上躺在塑料臭气浓重的仓库里想,没有生意怎么办?戴娇凤给他的八千块,付去运输费,还有修理仓库费,已经所剩无几。而看来那些煤矿工人并无罢休的意思,如果天天请老李徒弟过来看场,总不是长远之计。加上每天吃喝,这种只岀不进的日子,他算了算口袋里的钱,最多只够维持两三天。那么,他是不是必须做点什么来找回过去的人气,并打消老顾客的顾虑?可是,他有什么办法?

杨巡思来想去,夜不能寐,伤臂隐隐作痛。受伤之后几乎没有好生将养,反而更加操劳,而且没时间去医院复诊,杨巡都不知道他的手臂会不会废。伤痛更消睡意,杨巡睡不着,索性起来走出门去。整条路没一盏路灯,只有当头一轮月亮,左右的仓库依然破门破窗,环顾看去,黑洞洞的瘆人,好像藏着什么鬼怪。杨巡虽然小学开始就上山采山货贴补家用,经常天黑才摸下山头,可此时站在空无一人的电器街,夜风如鬼叫,冷月似白眼,他不由得泛起一身鸡皮疙瘩。他在这清冷的月光下,对着拖在地上长长的影子,竟是满心的害怕,满心的无助,满心的冷。

压力大得无边无涯,心里全是看不见希望的忧虑。才刚不久前与戴娇凤那轻裘快马的日子,现在想来恍若隔世。想到戴娇凤,杨巡的眼睛更深,他不明白,非常不明白,他发誓,总有一天他要问个水落石出。

可是,眼下又如何结束这只岀不进的困局?

二十二岁的杨巡从街头走到街尾,又从街尾走到街头,一会儿拖着影子走,一会儿踩着影子走,也不知走了几趟,差点愁到白头。

重新开门三天,三天销售额连吃三个鸭蛋,门可罗雀。即使偶尔进来的“雀”,看看样品,却扔下一句“你们这里拿出来的东西质量能相信吗”,便绝尘离去。消息被老李的徒弟传到老李耳朵里,老李也一起担心,下班亲自拐来一趟问杨巡,要不换个地方隐姓埋名地经营,或者包个柜台,别再待在这种名气做臭的地方坚持。上次遭抢的事合着煤矿瓦斯暴炸的事,闹得全城人民都知道,现在谁还相信江南电器街的东西。杨巡不敢寒老李的心,不敢告诉老李他拿不出租柜台的钱,他只能说他再看几天,等一周过去如果还是老样子,他立刻撤。

一周,是他的极限,可以预测,到时他的口袋肯定一贫如洗,不再有一分钱。

可是,怎样让生意走出困局?怎么才能消除顾客心头疑虑,恢复名声,而且还必须在一周内完成?如何做得到如此几乎一鸣惊人的效果?杨巡夜夜徘徊在月色下的电器街上,绞尽脑汁。白天,他深陷的眼窝周围一圈墨黑,一双眼睛更是鬼影憧憧。

第五天的夜晚,杨巡无计可施之下,做出孤注一掷的举动。他将左臂绑在身上,以免一个不小心用了力,又添新伤。他游走于这条荒凉街道的各个空廓仓库,卸下一块旁边仓库最完整的内门板,糊上白纸,蘸墨水用他妈监督下练就的一手好字写下一门板的公告。

在公告里,他有所选择地公告以前电器街里面产品的猫腻,伪劣产品的横行现象,比如说该绝缘的电器没绝缘,该绕线圈的地方用水泥纸替代,大家互相串通隐瞒,串联销售彼此作坊产品,等等。他后面说,他意识到此事的危害,决定彻底改变经营手法,彻底断绝与原有不合格供货商的联系,从此选用有保障的产品满足市民需求。最后,他介绍了一下他如今精选经营的登峰电缆厂,说明一下小雷家这几年的辉煌社会成就和带头人的光荣事迹及其社会头衔,以此抬高登峰的地位。写完,他艰难地将此门板挪到路口,那里上班下班人来人往,也算是热闹的路口,将门板明显地倚在墙上,以便人来人往看个清楚。

然后,他漏夜进出所有仓库,一只一只收集起捡破烂的都不屑的被砸烂的电器胶木壳子,当然又投机取巧地拆了一些木窗框木架子,一起堆到电器街砂石路的中央,又回去一趟家里,把那些当样品放着的电器也拿来扔进那个堆里。等把烂电器堆码到有点规模的一人多高的大堆时,天已发亮。

他满头大汗,筋疲力尽地喝着凉水欣赏一夜的成果,两只眼睛不时瞟向手表,看时间一分一秒从六点滑向七点,等七点半,路口那条街道人声鼎沸,人来人往时,他往烂电器堆浇上一瓶绿瓶二锅头,扔下一根燃烧的火柴。他清楚此举将招致同乡的斥骂,但他无法顾及了,当下之际,他只能选择生存。

火焰、白烟,还有胶木燃烧的臭气,城市里如此奇特的一个事件,打破寻常按部就班的步伐,立刻招致路人驻足指指点点。大家看了路口文字未必通顺的公告,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有好事者当然火烧热辣地走进杨巡的电器店巡视一周,满足好奇。杨巡当然殷勤递上新茶泡的茶水,一遍遍眉飞色舞地介绍现在精选经营的电线电缆,他说话比写字不知道流利多少,听得进来参观的人个个频频颔首,承认杨巡这个断然与过去、与那些不争气同行决裂行为的可圈可点。

一时,杨巡仓库门口围满围观的人,都好像是看白戏一般地热闹。事件一传十,十传百,迅速随着大家上班聊天传播开去,大家都正等着看电器街被砸的下文呢,杨巡这一轰动举措,一下满足大家的心理需求,于是传播更快、更广。杨巡安排老李的一个徒弟差点是敲锣打鼓地来到店里,当众掏出钱买去两捆家用电线,夸张地操根扁担挑着,又大着嗓门在门口宣扬一番支持有错必改者半天,才拿电线离去。

很久才有街道办事人员过来要求杨巡灭火,说不安全。杨巡从小烧灶,明白烧火手法,明着答应街道办事人员,却是借着左手臂受伤,拿只脸盆每次只能接半脸盆的水去泼火堆。结果,火势稍减,烟却更浓更多,老远就能看见此地一股黑烟扶摇直上,谁都想过来看个究竟,谁不爱看放火。竟然,因此招来报社的记者。杨巡有生第一次接受了采访,围观者于是更加不愿离去,纷纷当看西洋景。

终于,除了杨巡安排的老李徒弟佯装买货之外,有其他人也上门买货了。每来一个,都竟然获得围观者的拍手起哄,场面意外地热烈。也不知是电器街被砸好几天,人们买货不方便好几天,压抑了需求,此时一下喷发,还是有人凑热闹,专挑热闹时玩个当众喧哗,这一天,竟然卖掉不少民用电线,杨巡惊喜不已。

但是,惊喜之下,他疲倦而兴奋的脑袋也没忘一件事,那些依然没有行动的老乡等夜深人散后会如何找他算账。他早看到有几个老乡在人堆外张望,却没进来。他猜测着老乡们的心理,估计老乡们一定对他满心怒火。

夜色不可避免地降临。杨巡挽留老李的两个徒弟守店,他支撑不住睡得人事不知。他估摸着今晚老乡会找上他,可再怎么要紧,他都需要休息,他累瘫了。他抱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心理睡觉,相信老李的两个徒弟能帮他将老乡拦在门外。几天前的长途颠簸,好几天的无眠,昨晚一夜的操劳,今天一个白天的辛苦与紧张,再加几天的提心吊胆,早已压垮了年轻的杨巡。

老李的两个徒弟坐在暗室喝酒,不时探望月色之下的室外。两人担心会不会真有什么杨巡老乡打上门来。都知道这帮江南电器街的人出了名的抱团,搞不好今晚他俩被围攻都难说。但是情况却出乎两人的意料。人来了,而且还来得不少,可大多是伤残妇孺,除用方言叫骂,却没其他激烈举动。那帮人想见杨巡,可杨巡睡得死猪一样,那帮人想出手摇醒杨巡,却有老李两位弟子挡住。那帮人没多坚持,围了不到两小时就走了。杨巡却一觉睡到大天亮,才被老李的徒弟摇醒。

醒来听老李徒弟一说,杨巡估计老乡们男的伤残未愈,女的不敢惹事,照昨晚那样子,估计挑不起太大动静。他稍微安心,洗脸刷牙,赶紧出去买了大堆包子款待老李徒弟。他们吃饭时候已经有顾客上门。杨巡殷勤迎上去,人家见面先问昨天的事,杨巡一边笑呵呵说明,一边介绍型号规格,仿佛一个人生着两张嘴巴,店里全是他的声音。没多久,顾客就抱着一捆电线满意而走。老李的两位徒弟一边看着,等客人一走,忍不住地笑:“小杨,你这态度不知比国营五金交电商店好多少。我们进五金交电买东西,人家理都不理。跟你这儿买东西久了,谁还耐烦看国营店的白眼。”

“那没法比,人家是国营,旱涝保收。我们不一样,没顾客上门我们得喝西北风。两位哥哥也是国营的,我不知多羡慕,可我农村户口,想进国营单位?没门。我让我弟妹好好读书,哪天考上大学升城镇户口,也跟着吃皇粮。”

“现在国营有什么用,都没你们个体户赚得好。我们活儿少,可钱也少。”

“话不能这么说。万一国家政策变了,我们这些个体户再回去握锄头都有可能。哎哟,又有人来。”

杨巡没想到顾客络绎不绝,老李两个徒弟见此也就不多待了,等两位师兄弟过来换班,他们便回去睡觉。杨巡欣喜,见缝插针地,就打电话给以前那些管供销的老顾客,说明昨天今天以来发生的情况,大伙儿在电话里都挺为杨巡高兴的,有人当即要求杨巡开始送货。不过大家都可惜,事情过后,杨巡经营的品种不得不单一不少。不过,生意就这么算是恢复了,而且又由于电器街上其他仓库都还没恢复,杨巡的生意因此少了竞争,格外火暴。

看上去谁都为杨巡高兴,连进门来的顾客都因为从众心理,看着别人踊跃地买,他们也觉得事情应该真如门板上写的有所改观,现在杨巡拿出来的电线应该没错,因此也放心了买。只有杨巡自己心中知道事情绝没如此简单。老乡们有气他有嫉妒他的,非昨晚一夜闹腾能完。而煤矿那边的事虽然是老王惹的,可谁知道当地政府会如何收拾他们这些南方来的。如今其他人都潜伏一边儿等待风头过去,只有他一个欠债的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上,政府如果出手收拾,肯定枪打出头鸟。他为此到附近一家单位借今天的报纸看,果然,昨天记者采访了他,今天报纸没依记者之诺登载岀来,可见,这条街上的事远还没完。他这几天实际等于坐在炭盆子上。他早上说羡慕老李徒弟吃国营饭,那是真心实意的羡慕。国营的钱多钱少,反正细水长流总有国家管饭。经历此次起落,他第一次恐惧地发现,他这种个体户要变得一无所有,甚至死无葬身之地,是多么容易。他想,他已经身不由己,未来他的弟妹们不能走他老路,非全部跳入公门不可。

杨巡今天其实一醒来就在等老乡们的电话。他们既然昨晚讨不到公道拿不到他的态度,今天肯定再来。一直到中午,杨巡到一家小饭店扣来一大份猪蹄,一脸盆大小的柿子炖牛肉,几个人开吃,老乡们的电话才姗姗而来。老乡一开口就非常火暴:“杨巡,你什么意思,你自己痛快,还让不让我们开店?”

杨巡道:“你们他妈的有种今天就开门,沾我的光,我们同乡一场,我白让你们沾光。没种少说三道四。我现在拎着脑袋干,你们眼红,跟着来啊。”

老乡那边沉默会儿,估计是商量了,才道:“你拎脑袋拎大腿都你的事,你糟蹋我们干啥……”

“谁糟蹋你们啦,我糟蹋我自己。跟你说句实心话,趁早壮着胆子开门,别花力气跟我计较有的没的,没用。你们等政府处理这段子时间里我赚的,够值给人抢去的数儿。你们有闲有钱就等着吧,别闲得蛋疼找碴儿窝里斗。”

那边又是好一阵沉默后才道:“老王的处理结果还没出来,听说工商等着查处我们。”

“那你们还不快跑?还待这儿等罚款坐牢啊。跟你们说,有种就开,没种就回,没点胆子做什么生意,你又不是国家养的。我没空跟你们多说,有顾客上来。”

杨巡扔下电话回桌吃饭,老李一个徒弟道:“处理什么?哥们给你摆平。”

杨巡道:“不用,不就工商上来处理吗?还怕他们不来查,他们只要来了总有办法摆平。这个区的工商好几个都认识,就怕闹到市里。”

“你打听着点,有个风吹草动告诉我们,我们本地人总有个七亲八眷认识工商的。”

“哥哥们对我都不用说了。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这回能翻身,全靠哥哥们帮忙。感谢的话都不用说了。”

“这话见外了吧。我们问你,你看煤矿的人还会找你们吗?”

“看这势头,暂时不会了。我有个想法,哥哥们每天上班,找空子来我这儿帮忙总是不便,不如我跟你们师傅说说,你们家里有没有身强力壮的弟弟,找两个来给我送货看店,工资从优,我原来两个帮手都是老乡,跑了,看来还是得找本地人帮忙。”

“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到处都是。我回头跟师傅说一声,容易。”

杨巡不放心这两个年轻的,又当着他们的面跟老李说了一下,顺便向老李汇报这两天的收成,老李听着大喜。老李办事上路,第二天就亲自带着两个身强力壮的大孩子来,告诉杨巡这两个都初中毕业了待业至今,要杨巡先着手调教着,调教好了他才肯点头收两个做徒弟。而且当着两人的面,一口定下工资,非常帮着杨巡。杨巡自是又感激不已。

有两个可以差遣的名正言顺的帮手,杨巡一下活络许多。可两个孩子都是大大咧咧惯了的,性子与杨巡家乡出来的很是不同。他不得不又找回一个以前常替他看店的老乡守在店里。寻常,他就打发两个孩子出去送货,或者跟车收钱。老李派来的人知根知底,就算是他们敢跟杨巡打游击,他们也不敢跟老李的朋友做小手,一时大家相处很是愉快,杨巡的伤臂终于有了休养生息的时候。有钱了,做事长袖善舞了许多,虽然那钱还是借着登峰的。

没想到生意额竟然节节高升,就同这东北迅捷到来的春天的温度,一天一变。来买货的人都说,听说这家店现在有名气得很,听说这家店卖出去的东西没有短斤缺两,质量保证,规格不对还可以退换,听说……听说……杨巡听着心里喜滋滋的,这应该就是看到希望了吧,皇天不负有心人。他很怀疑,当初若不是给逼急了,他会不会生出放火公告这等背水一战的主意。而若非背水一战,皇天想不负有心人都没处着力。可见,不管怎么做,做才是硬道理,胆子一定要大。

可令杨巡觉着纳闷的是,那些老乡还没开门。杨巡不清楚,那些人好好的钱不赚,干吗坐家中干等?老李说,可能是那些老乡手中有粮,心里不慌,也怕政府查收了他们手中的粮。不像杨巡,光棍不怕打赤脚,干了就干了,没有心理负担。杨巡听着觉得有理,不过也正好,老乡们不做的生意让他做。

杨巡闲不下来,既然店子有人看着,他就拿着刚挣的钱又去进了一些开关插座灯头闸刀保险丝之类的东西,方便人家买电线时一程解决。他如今不敢再进那种质量明显不对的,他几年做下来早已对业内谁家东西强谁家东西差心里有谱,厂子路远的,钱打过去,人家货自会火车托运上来。寻常私人不比工厂,见价格稍微比五金交电商店便宜,他们就一定买杨巡的东西。杨巡的零碎生意也意外地好。

等东北终于春暖花开的时候,杨巡已经兜里揣上钱回到老家,找小雷家又进了一批货,不仅是电线告急,电缆也告急。等他拿了货回来,和三个帮手一起赶着送货。白天送完工厂的订货,晚上杨巡自己骑黄鱼车出去,给个人送货,他现在伤臂已经拆了石膏,可以做点轻松的活儿,只是他自己感觉,不能使大力,不知是暂时还是永久。

一家一家送下来,听了好多人的感叹,听许多家几乎千篇一律地都要提一句“真没想到没交钱只在店里登个记还给送货”,杨巡心说他现在再也不要像过去一样赚点钱就翘尾巴,自以为了不起。一次跌倒让他心怀恐惧,他只有努力而拼命地做事挣钱,才能养活自己养活全家,更能积累实力应付天晓得哪儿可能砸来的横祸。

闲时不免想到戴娇凤,杨巡很是黯然。这么多天了,她一直没有音讯。她知道他的电话,知道他的仓库,只要她想找,他就在原地。可是,他都已经把误会的信息传达给戴兄,戴娇凤还是没来找他。杨巡一直想,肯定是戴家人向戴娇凤隐瞒了事实,他与戴娇凤一日夫妻百日恩,戴娇凤即使当初再生气,现在也该缓过劲儿来,最起码,也得跟他对质个明白吧,肯定是戴家人做了手脚。

终于送完了货,杨巡一身油汗,骑黄鱼车赶紧回仓库。他如今占了就近的一个空仓库,与老家来的人晚上一人管着一间。电器街现在一到晚上鬼影子都不见,没人守着哪里行。他心中揣着一张活地图,走街串巷绕近路,有时那两个本地小孩都还得问问他。可他绕近路回家,总也有吃瘪的时候,他这就被前面一辆缓缓停下的吉普车拦在一条小街上。前后路灯昏暗,只有吉普车红红的尾灯照亮路面。可惜,那吉普车却关了尾灯,有一条高高的黑影从车里跳下来,嘴巴里兀自说着“你等等,我给你开门,你高跟鞋跳这车不方便”。

杨巡无奈等着,今天一天送货下来,人也疲了,懒得绕道,等就等吧。那跳下来的男子黑暗中见后面停着辆黄鱼车,就从车头绕去,杨巡直勾勾看着什么都懒得想,却忽然听到熟悉的女人声音从车子里传出:“我自己会来”。老天,这不是他日思夜想的戴娇凤吗?杨巡大惊,顿时脑子里空白一片,两眼直勾勾看着右侧车门,瞠目结舌。

却见车门从里打开,那男子快走几步,殷勤地赶在里面女人出来前举手挡住车门上框,又在女人跳下来时及时收手在腰上扶了一把,让她站稳。眼前这这女人烧成灰杨巡都不会认错,就是戴娇凤。他失声惊呼:“小凤!”他此时没法伶牙俐齿,只看着戴娇凤嘴唇颤抖。

戴娇凤大惊失色,扭回头看着杨巡,却步步后退,撞进身后男子怀里。那男人将戴娇凤护到身后,急急道:“你上去,我来应付。”

杨巡看着戴娇凤躲避,心都碎了,大叫道:“小凤,我没跑,我那天去老李家主动坦白,后来晕倒被老李送进医院住了七天。我现在还在老地方做生意,我没走,我还回老家去找过你,我跟你爸妈解释过。”

杨巡一边说,戴娇凤一边倒退,嘴里喃喃道:“算了……别解释……算了……算了……都已经……算了……”

杨巡跳下去想追,那男子拦住杨巡,沉声道:“你让戴小姐自由选择,不许逼迫女士,不许用强。”

杨巡终于认出那男人是以前传说追戴娇凤的,他与之干过一架的,自知不是对手,但此时顾不得了,推着那男人冲戴娇凤喊:“小凤,小凤,我每天想你,我还在老地方,我不会逼你,你回来吧,我电话也没变,什么都没变,我等着你,我不逼你,我想你,我想你。”

拦住杨巡的男子冷冷地道:“戴小姐绝顶美丽,鲜花一样的人物,你一个骑黄鱼车的凭什么要她跟你吃苦?你如果真爱她,放她走,让她享受更好的生活,你不配她。”

杨巡无心跟那男子拌嘴,眼睁睁看着戴娇凤撩起裙摆仓皇逃进一处有门卫守着的大门,才霍然想到自己还被男子阻着,忍不住拔拳冲男子揍去:“放你妈屁,小凤是我老婆,你这流氓抢……”但是杨巡话没说全,忽然脚底生风,也没见那男子怎么出手,他先脸上中拳,仰天直直摔了出去,脑袋重重撞到地上,一时晕晕无法起身。迷糊中,只觉得胸口压上什么,有人俯身到他耳边冷冷地说话:“你叫杨巡?你这种小个体,文,告示写得狗屁不通;武,挨不住我一拳头。戴小姐跟你,那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你听着,你好自为之。我答应你,我会如珠如宝地对待戴小姐。如不,你的底细我打听得一清二楚。我会让姓李的脱手,也会让工商公安追究你的责任。再见,晚安。”

杨巡只等胸口大力消失,立刻挣扎起身,却见那男子已经跳上车子,那车子故意倒退,挑衅地撞得黄鱼车连连后退,才鸣叫一声,又是有意擦过杨巡的身子,扬长而去。杨巡一摸鼻子,又岀鼻血了,而且脸上、后脑勺热辣辣地痛,那男子下手比戴兄更狠。

他坐在地上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摇摇晃晃起身。扶着黄鱼车站了会儿,脑子才恢复清爽。而鼻血,一直热热地往下淌。他这回连擦一把的想法都没有,只想着血流干算了,死了算了。

可是,死前,他也要弄清戴娇凤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循着戴娇凤逃走的路线找过去,只见铁将军把门,大约人家门卫听得清楚,早早关门省得招惹是非。杨巡不得其门而入,可又不甘心,就站门外大喊:“小凤,我会一直等你,我会一直等在仓库。小凤,我会一直等你,我会一直等在仓库。小凤,我会一直等你,我会一直等在仓库……”

杨巡也不知自己喊了几遍,直喊得有人探出脑袋来骂,砸下东西来打,也不愿离开。终于里面门卫吃不住了,开小门出来捂住杨巡的嘴,低声劝道:“小兄弟,求求你走吧,你也不看看你跟谁在抢。你再犟下去没好果子吃。哎哟,好多血,我帮你擦擦,快抬头。”

杨巡头脑发晕,只能任凭门卫摆布,两眼愣愣看着黑乎乎的大院,口不能言。面对生意起落,杨巡都精神百倍、东冲西突地寻找突破,只有今天,杨巡彻底崩溃。

他形如傀儡地被门卫推上车,又被推着骑岀这条黑不见底的街。他不知道怎么回仓库的,他不知道怎么翻出酒瓶子来喝的,他不知道怎么惊动了旁边仓库的同伴,他只知道醒来时,胸口一片黑血,头脑剧痛欲裂。他慢慢想起昨晚的事情,躺在床上面如死灰,无力起身。毫无疑问,戴娇凤抛弃他了。再想到那个比他高一个头的男人说他的话,想到人家是吉普车,他踩黄鱼车,他昨晚怎么这么逊啊,他昨晚要是也坐辆车,他是不是能挽回戴娇凤?他想不明白,戴娇凤为什么看见他就逃,为什么连声说“算了,算了”,为什么?难道不仅仅是误会吗?

杨巡一整天无精打采,躺在床上不愿做生意。脑子里全是昨晚的一幕,可又无法深想,一深想,就头痛欲裂。可是再怎么崩溃,等一个顾客上门的时候,他就起来了。他现在哪有休息的资格。只是无精打采的,苍白着脸闷闷不乐了好几天。过几天,他终于能想,他想到戴娇凤的惊惶,想到那男子的警告,还想到那男子对他的讽刺打击。但是,他还是不承认戴娇凤因为他不文不武才离开了他,一定有原因,否则为什么那么惊惶,为什么说“都已经”?是不是那男的动用了什么手段?

可杨巡终是没迈出脚步去那天晚上遭受打击的那条路上等待戴娇凤,不,他不是怕,只是因为心中有个低低的声音一直在呼喊,那声音试图告诉他,戴娇凤的心已抛弃他。他一直压抑着这声音,不让自己往那上面想,可是,却又咬牙切齿地发誓,他要文!要武!他要挣钱要发家……可是,还夺得回戴娇凤吗?

周六晚上,杨巡装作若无其事地给家里打电话。对着电话那头吵吵闹闹的一家子,他没说戴娇凤已经离开,也强颜欢笑。他还要杨速帮他找高中课本,他要自学。一顿电话打下来,杨母率领的四口人都没听出杨巡有什么变化。兄妹几个还议论着暑假到大哥那儿帮忙,其实本质是想消暑开眼界。唯有杨母反对,她说那太花钱,再说俩儿子得升高三了,暑假必须待家里苦读。

没多久,一套甲种本的高中课本邮寄到了杨巡手里。给翻了三年的课本破破烂烂的,杨母拿来先整理后包书皮,又拿熨斗烫了几下,才寄给杨巡。杨母心里真是高兴,她跟着去世的丈夫一般心思,总觉得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以前杨巡打电话总是欢天喜地说哪儿跳舞哪儿喝咖啡,她听着总不喜欢,心里埋怨不安于室的媳妇带坏她儿子。为此杨母今天破例在电话里赞美了戴娇凤几下,说两人现在长大了,在一起终于有模有样有了过日子的样子。杨巡听了只有无言,戴娇凤走了,母亲却忽然赞扬她了,这实在有点讽刺。

他没再住回那套曾经与戴娇凤甜甜蜜蜜过小日子的房子,千方百计找机会把它卖了,先还了老李的债。老李看着杨巡循规蹈矩地发展,却不急着要债了,现在物价天天暗涨明涨,钱放在银行也就一点利息,还不如放杨巡手里利息高。两人因此关系越来越密切。后来杨巡的老乡们渐渐一个个地搬回来重新开业,可生意终究是被杨巡先入为主占去不少,有人生气有人嫉妒,可都无法阻止老王走后,杨巡隐隐成为电器街新的头目。

头目,总是多占一些便宜。

10

宋运辉回到金州后,几乎没时间看一眼自家前后院的蓬勃春天。因为还借口甲肝着,程开颜只得依然住在娘家。他一个人在家住着,内线外线两部电话热得烫手,门口院子也是络绎不绝的人,只是都不进门,在门口说完即走。大家都已领教宋运辉不在这么几天的兵荒马乱,一些本来就服宋运辉的自是不必说,原先并不怎么服气的仪表和电器工程师,此时也再没话说。虽然到宋家讨个签字需要一个来回,但说什么都比等半天都没个准信的强。

技改组的人是轻松了,找到组织了,可宋运辉忙坏了,他不得不消失的几天里,技改组的工作被搅得一团乱,他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整理,端起电话找到负责组员一个一个地问进度,而他占着内线电话的时候,那些打不进电话的就千方百计找外线电话打过来。宋运辉回家两天,脑袋搞得一团乱。

程开颜经不住满心思念,将女儿扔在娘家,非要回家看看宋运辉,即使宋运辉两只耳朵各挂一只话筒,没时间与她说话都没关系,她只要坐在宋运辉身边,抱着丈夫,感受到丈夫的存在就行。总有一小会儿空隙,程开颜叹息,做人何必这么忙碌,宋运辉不以为然,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人怎么可能停顿。不过,他也但愿程开颜不用懂这些,程开颜的父亲和丈夫都处在金州风暴的中心,众人目光的焦点,她要是懂太多,做人哪还能如现在般轻松。家里已经有他一个不轻松的,已经足够,程开颜和以后的小宋引,他希望她们俩都简简单单,当然,前提是他要跟岳父程厂长一样,有那宽广羽翼庇护她们俩。

宋运辉忙碌的同时,没忘记时时与闵厂长沟通他的私人问题。两人既然已经把话说开,闵当然也不隐瞒,两人都看准部里规划筹建的一家海边工厂。从零开始有从零开始的好处,一张白纸,正好描画心中蓝图。只是宋运辉听了闵的建议,心说他与闵才公开谈判几天啊,闵就这么快跑出眉目,可见闵早就谋划着要把他扫岀金州。

闵当然心里明白得很,不在最后安装阶段之前把让宋运辉满意的调令拿出来,宋运辉说不定什么时候给他来个甲肝复发。已经吃到苦头,他只有妥协。

水书记从部里的老友那里了解到闵在上面替宋运辉运作,他只要稍一转念,就能得出结论,两个冤家私下成交了。想通这点,水书记立刻对宋运辉刮目相看,绝没想到这个年轻书生开始能屈能伸、委曲求全。这一招,水书记想过,但从来没以为宋运辉做得到,以年轻人的血气,他原先不以为宋运辉能咽得下这口气。没想到,宋运辉做得这么漂亮。水书记都打心眼里赞赏。

因此,想到自己辛苦提拔培养的那么一个人才不久就要离开金州,水书记万分不舍。尤其是想到宋运辉如果甩手一走,再没强有力制约闵的人,对他的退休生活来说,无疑不是个利好。他想来想去,很不喜欢这个闵宋绕过他而私下签订的妥协,不想自己退休后转为被动。眼看而今闵的声势日日递增,都已经有人只知有闵,不知有水,水书记心中的不快也日日递增。他默然旁观着,日夜思考对策。

好不容易,宋运辉所谓的甲肝休养期结束,上班第一天就被叫进水书记办公室。水书记见面就亲切地伸手紧紧握住宋运辉的手,笑道:“还是憔悴,还是憔悴,不该让你病中还忙碌操心,可是又找不出合适的人。呵呵,所谓疾风知劲草,也好,现在谁都知道你小宋的能耐。来,坐,喝喝我的上好碧螺春。”

宋运辉少不得感谢,并赞美紫砂茶壶的漂亮。

水书记笑道:“这拿紫砂茶壶喝茶,我还是跟着小徐学的。”水书记亲自将水倒入宋运辉的杯子:“你是继小徐后,我一手培养出来的最得意的人。小徐,我从来知道他待不长,可是你也说走就走吗?你连跟我通一声气都不曾,你忘了你找到我家我跟你说的话了吗?”

宋运辉没想到水书记单刀直入,他愣了一下,才道:“我身不由己。”

“你不能忍忍吗?你还年轻,说白了,世界是你们的。金州这样可以供你施展的大舞台,你出去后上哪儿找?你出去后还找得到在金州这样的深厚社会关系吗?你以为良好的社会关系那么容易得来吗?愚蠢。”

“可是水书记,由不得我。”

“我只问你,你想不想留?”

“当前环境下,我没法留。”

水书记睥睨道:“我说过放你走吗?”

宋运辉心中大惊,无言以对,什么,他想走都还走不成吗?从水书记办公室搬着一本《史记》出来,宋运辉简直有哭笑不得的感觉。这些个大佬,究竟想要他怎么样?水书记难道看不出这世界已经不属于他?宋运辉不由得为水感喟,没想到烈士暮年,竟会大失当年英姿。他刚来时,水书记雄姿英发,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可这才几年啊,水书记这么失策的事情都会想得岀来。程父知道后却开始心存侥幸,虽说闵而今如日中天,可水书记的势力却是在金州盘根错节,今日看水书记的意思,难道未来还可期待?

中午吃饭时,宋运辉才有时间翻看水书记交给他看的《史记》。他这种初中自学高中课本的人,语文底子差得很,看《史记》虽有下面注解,才翻开就已经觉得头大。但他想到水书记让他看《史记》,肯定有什么意图在。

他顺着水书记的书签翻到一个页面,却是“萧相国世家”。他粗粗看了一遍,心中诧异,水书记这人做事,从来没有闲笔,在他这么忙碌的时候给他一本书,而且是前所未有地借给他一本书看,其中必有原因,当然,书签夹着的位置,肯定也有文章。宋运辉捧着饭碗又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却在心里暗暗摇头,看来水书记真是老了,水书记要他学萧何奴才一样地跟定刘邦吗?这都什么年代了,不说水书记不是终身制的金州土皇帝,而金州也不是铁桶一只的封建王国,水书记难道没看到虞山卿已经出去了吗?人家出去也可以混得好,又何必待在金州殚精竭虑揣摩土皇帝的心思?时代变了,水书记的思维却还停留在那个人才不能流动的年代。其实岳父也差不多,一说起离开金州,就跟世界末日一般,可人家体制外的雷东宝和杨巡他们,不都过得好好的?

宋运辉看着萧何为了去掉刘邦的疑心,而自我作践的段落不住摇头,做人何苦呢。掩卷,他却忽然想到,他什么冒充甲肝,何尝又不是作践自己?再回看萧何的作为,其中一段:

汉十二年秋,黥布反,上自将击之,数使使问相国何为。相国为上在军,乃拊循勉力百姓,悉以所有佐军,如陈豨时。客有说相国曰:“君灭族不久矣。夫君位为相国,功第一,可复加哉?然君初入关中,得百姓心,十余年矣,皆附君,常复孳孳得民和。上所为数问君者,畏君倾动关中。今君胡不多买田地,贱贳贷以自污?上心乃安。”于是相国从其计,上乃大说。

宋运辉反复看了几遍,掩卷无语。可见,做人的道理,是万变不离其宗的。“上心乃安”,上心叵测啊。宋运辉估计水书记要他看的是萧何的忠心耿耿,一心为主,他对此没兴趣,他只看到那个“上心乃安”。

可经历前不久在雷家独立煎熬的宋运辉,此时已非单纯少年,他冷笑一下,将书搁进抽屉。上心可安,上心也可欺,上心当然更可反。他已经看穿。

很快,技改前期工作完成,安装调试开始。此时的宋运辉再无当年新车间安装时的兴奋,而且他还拖着时间迟迟不宣布安装开始,一直等到闵厂长紧赶慢赶把从部里复印过来的调令放到他桌上,明确他将成为那家规划中海边工程副总指挥,他才下令安装开始。除了闵宋两个,大约只有通天的水书记和能从宋运辉嘴里挖得消息的程副书记知道此事了,但四个人谁都不会讲出去,因此其他人一概不知。

而刘总工再没出现在总厂,大约是无颜见人。

技改不同于新车间安装,都是些鸡零狗碎的事情,烦,却不难。只要心中有本清楚的账,做起来并不太艰苦。而且都是在旧设备基础上的改造,大家大多数情况下轻车熟路,宋运辉更是不用到现场都能清楚说出细节,因为他曾经一个一个零件地测绘。安装到后面,只剩几个主要设备改装时,宋运辉已经闲了下来。岀人意料地,他向闵厂长申请学习开车。他对外公开的申请单上写的是为接待外宾方便。可他和闵都心知肚明,他还接待什么外宾啊,走都要走的人。不过闵积极地批了,多好,宋运辉终于不务正业。宋运辉松了弦,闵心里也跟着松弦。如果宋运辉坚守在岗位上,甚至累到吐血,却忽然一纸调令把宋调走,他闵厂长不知会怎么被人背后指点,说他不能容人。闵厂长清楚宋运辉的用意,猜到宋运辉送他台阶。感谢之余,却是更想早日把宋运辉远远送走。这样的聪明人,又有极佳技术傍身,谁敢做他的顶头上司。

总厂生活区几乎没外面警察管制,宋运辉拿着一辆小车班的破吉普练得不亦乐乎,每天上下班都是开车,异常招摇,当然,也引得少许人的腹诽。尤其是水书记,水书记骑着自行车上下班,看到宋运辉却是开车拉风地越过,心中不由得一声感叹,小伙子终究是青涩,知道要走,就张狂起来,一点不知道善始善终,水书记对宋运辉产生了动摇。

技改如期圆满结束,一车间产品跃上新的台阶,总厂有意办个庆功会,宋运辉拒绝。然后,他也不再去一车间,不去新车间,除了在出口科工作,就是练他的车。慢慢地,小车班班长终于肯把总厂一辆皇冠交给他开。宋运辉下班带上小猫和小小猫一起绕总厂宿舍区兜风,宋引已经过了周岁生日,坐在陌生的车子里不知多开心,程开颜也开心,她不知多少日子不曾与丈夫一起玩闹。夏日太阳落山得晚,大家都走到外面闲逛,各个看到宋运辉练车,总有人窃窃私语,但服气的人也不少。

终于天暗,宋运辉不敢拿老婆孩子冒险,老老实实开回家去。在前院旁停下车,宋运辉让妻子先别下车,他要绅士地给女士开车门。程开颜笑得吱儿吱儿的,宋引不知何事,看妈妈笑得开心,也跟着大笑。宋运辉果然很是绅士地给妻子女儿开门,车门打开,程开颜早笑软了,抱着宋引下不来。宋运辉也笑,却听身后有人清晰叫了声:“宋运辉”。

宋运辉一震,脱口而出:“寻建祥?”回头,见一个瘦高汉子从后院那儿大步走来,路灯下看得分明,不是寻建祥是谁?他早扔下妻女,高兴地迎上去,久违的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程开颜知道这个寻建祥,也知道宋运辉当年怎么维护寻建祥,结婚后丈夫还常常提起这个人,因为宋运辉,她也从来没把坐牢的寻建祥看作坏人。她抱女儿出来,将车门踢上,也走过去,对女儿道:“猫猫,这是寻叔叔,爸爸的好朋友。”

寻建祥大力一拍宋运辉的肩膀,道:“兄弟,没忘记哥们啊,你这脑子硬是好,听我声音就知道是我,我亲兄弟都已经听不出来。够哥们,升官发财开小车了还没忘记哥们。走,上你家坐坐。”

宋运辉眉开眼笑地看着寻建祥话痨,等他说完才道:“什么时候出来的?怎么也不来信说一下,我去接你。”

寻建祥道:“知道你小子有出息,谁知道你这么有出息。我想着找到一车间三班不就能找到你了吗?没想到刚一打电话,你师傅说你现在坐火箭了啊,不错不错,都住处长楼了。以前我走的时候这儿还没盖起来,哎哟哟,这房子愣是大,气派。”寻建祥一路嘻嘻哈哈说着,走进房间,见程开颜带女儿去厕所,轻声道:“果然找了程厂长女儿,能啊。”

“我不是运气吗?”宋运辉笑着把寻建祥拉到灯光下,见寻建祥瘦了,也看上去没以前结实,脸上靠近耳垂处还有一道伤疤,整个人看上去不再有过去的鲜活。而且,那么多话的寻建祥好像不是记忆中的寻建祥,当年的寻建祥喜欢装不正经,说话愣头青,笑起来花枝乱颤。

寻建祥被宋运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避开宋运辉的眼睛,干咳一声:“看什么看,哥们不就老了五年吗,照样是条好汉,不请我坐下喝茶?”

“别急着喝茶,我问你,你从家里来?吃饭没有?”

“吃了,半路饿死了,先饮食店吃了再说。你师傅接起电话也先问这句,你们师徒两个倒是像。”

“还真像,师傅这个人特实在,前两年我有点以权谋私吧,把他调离倒班位置,结果他做了几星期白班,看白班的谁都不顺眼,硬要调回去倒班。你别拿眼睛看我,我知道你心里肯定骂我不好好安置师傅。你坐着,我炒个花生米,我们喝酒聊天。”

大约是见宋运辉真心对他,寻建祥终于放下包袱,舒心笑了,但不再是当年的花枝乱颤。“你跟我喝酒?得了吧你,你喝几口茶还能放几句闷屁出来,喝酒下去我还得替你收拾。”听得里面收拾女儿的程开颜忍不住笑。

“你喝酒我喝茶,行吧?今晚住这儿,不许回去。”

“谁说回去?回去我还会晚上过来你家?喝酒就喝酒,你也不许赖,我老远来一趟,你得陪我。”

宋运辉见寻建祥终于又使出过去的犟头倔脑这才开心一笑,走进厨房炒菜。寻建祥后面跟着,到处参观一下,见曾经高不可攀的程开颜也对他异常真诚友好,知道这兄弟还真是一直把他放心上,肯定常跟老婆提起才会有现在这效果。他坐牢五年,虽然并不认罪,可心里终究是自卑,出来见宋运辉升官发财,见面还开着乌黑发亮的车子,心里总是敏感,至此才真正放心起来,跟宋运辉走进厨房,又走出厨房,捏一只酒杯说起过去的五年。

程开颜关上卧室门,抱宋引睡着,才出来坐酒桌边听两人说话。她看到丈夫没喝多少已经脸红,但眼睛贼亮亮的,满脸兴奋,话也不少,而且说话很不稳重,不像平时说话少,而且四平八稳。再看寻建祥,一口一口喝酒,好像不会醉似的,说话凸着眼睛,看似挺凶,其实蛮好玩的。

寻建祥也看出程开颜好奇看他,趁倒酒时,客气地敷衍一句:“我挺凶的吧,劳改犯啦,没办法。”

程开颜忙笑道:“你不凶,就我们猫猫有点怕你。”

宋运辉道:“还凶个头,以前我刚分来时,你一双眼睛就够把我们全吓倒,现在算是慈祥了。”

寻建祥哈哈一笑:“你还记仇?当初我把他们全吓倒,就你这家伙最有心计,吓不倒。果然你最有出息,都住上处长楼了,才多大啊,连老婆孩子也有了。”

宋运辉笑:“有没有想过回金州?我在金州还有几天,可以帮忙,过期作废。”

“不回金州了,这破地方古板得慌。进去五年出来,别的地方都变了,就金州还老样子。我一个里面的哥们,广东的,跟我约了做瓷砖生意,我前儿上街瞧瞧,还真没几家瓷砖店,这生意能做。”

“资金够不够?”

“当然不够,家里也没几个钱。想我们金州好像挺富的,过来一打听,也没富多少。里面待五年出来,物价涨得都不认识,我以前攒下的钱都不算钱了。看你一屋子也没个好家具,看来也没钱,不问你借。”

宋运辉笑道:“总有一些值钱的东西。”说着撸下手表,放到寻建祥面前:“上海卖,上几万了。你去广东找个好价钱卖了,那儿识货的多,等赚钱了还我。”

一时,程开颜与寻建祥都惊住。程开颜心里又喜又疼,喜的是,宋运辉卖掉那个梁思申的礼物;疼的是,几万啊,借出去不知道能不能回来。但既然宋运辉开了口,她反正听宋运辉的,不反对。寻建祥则是烫手似的,将手表推回去,道:“要不了那么多,而且我也不用去广东,哥们说发货过来到省城,我去拿一些来做,五六千就够。”

宋运辉道:“寻建祥,我可能忠言逆耳,但你得听着。你身份不同,同样开个小店,都从二道贩子手里批发,卖一样的价钱,你说人家是找你还是找别家?但你如果降点儿价,你就没得赚。你只有投入大点,起步比别人高点,店面比别家漂亮点,还有直接从你哥们厂里拿货,一边零售一边批发,你才有赚。”

寻建祥看着宋运辉,沉默良久,却扭头对程开颜道:“你答应吗?”

程开颜没想到寻建祥问她,犹豫道:“我还有只金戒指,结婚时我妈给的,要不也拿来。”

宋运辉笑道:“我们结婚纪念物,就别了。”

寻建祥也忙道:“这手表早够了,我没要你另外拿出来的意思。那我收了,不客气。”他将手表戴上,深有感触地道,“拿张纸来,我写借条。”

“你怎么写?算几万?你想还肯定会还我,不想还,再多借条也没用。只要哥们你好好挣钱,早点也追上个我老婆这样的好人,我就高兴了。”

程开颜听宋运辉在朋友面前夸她,心里挺高兴的,冲他做个鬼脸:“你哪看得上我啊,是我使劲追上你的。”

“你有眼光,不像有些个妞,只喜欢小白脸……”但寻建祥看看程开颜,再看看好友宋运辉,把下半截话咽了下去。从三班长那儿知道宋运辉找的老婆是程厂长女儿之后,他一直因此怀疑这几年宋运辉的人品会不会变化很大。要不然以前宋运辉背人处最爱说脑袋差的人没救,却怎么会找个看上去脑子并不如刘启明灵光的程开颜做妻子,难道宋运辉现在变势利了?可现在看着不像,他心里很有疑问。

宋运辉知道寻建祥意有所指,正想回答,不料内线电话响。却是小车班值班员打来,要宋运辉在家等着,水书记要用车,他立刻过来取车。宋运辉答应了,下意识看手表,才想起手表给了寻建祥,就拉来程开颜的胖手臂看时间,奇怪水书记这么晚还出去。

一会儿小车班的人来,宋运辉拿钥匙出去交车。寻建祥看着宋运辉出去,心说还以为宋运辉做了官会不理他,没想到还是好兄弟。他进去五年后,人到底是变了许多,变得多疑,也变得不自信,但变得能掩饰自己,宋运辉对他一如既往,单从感情上讲,好像中间这五年没有过似的,令他异常欣慰,也非常感激,对他而言,那又是另一层意思,那意味着宋运辉看得起他。原本他还想着要一家一家蹭老面子,借个几千的,都还不知要在金州住几天,没想到,这么快就解决,他以后真得好好做事了。宋运辉出去后,程开颜就好奇地问寻建祥牢里的事儿。寻建祥虽然痛快回答,心里却有些抵触,那是他的伤疤,他并不愿提起。因此他更好奇程开颜所说的使劲追上宋运辉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寻建祥戴着宋运辉的手表南下广东时,雷东宝正带上雷正明和雷忠富跟市里的组团,北上天津大邱庄参观学习,留雷士根和史红伟两个管家。

雷东宝现在头痛一件事。别个村都还经常追着问他该上什么项目,开什么工厂挣钱,以前他也是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发财,从哪儿着手,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是三大金刚追着要他点头答应扩大生产,而且都还胃口不小。红伟想着做水泥电缆管,说起来红伟还算是最本分的;忠富看完老徐派人送来的厚厚一大包养猪场沼气池资料后,调查研究了一下提出建设沼气池,建设立体化农业,规划以养猪场培植农林,又以农林反馈养猪场的系列化设想,规模之宏大,令雷东宝听了之后脑袋差点一片空白;而正明手法更大,他竟然提出配套引进电线电缆生产用的低氧铜杆连铸连轧生产线,竟然需得从国外引进设备,需要花美元,需要花四百万美元。老天爷,雷东宝一直以为从国外引进设备是宋运辉他们那样大国营工厂的事呢。

被三个人追急了,雷东宝只能连问三句,“钱呢,钱呢,钱呢?”大家才勉强偃旗息鼓,但不久又眼睛亮亮地跟他游说上了。其实雷东宝也喜欢三个人提出的项目,谁不向往着宏大精深?听着他们三个的游说,他都激动呢。想当年一个破砖窑都可以让他激动地看到希望,何况现在。他自己都每天对着自己喊:“找钱,找钱,找钱!”

他找去县里跟陈平原商量,陈平原也是问他钱从何来。不过陈平原非常肯定雷忠富的项目,他说红伟的太小家子气,正明的因为要牵涉到外汇,这审批手续多得吓人,再说一家乡镇企业的,可能计经委不会批复他们的可行性报告。倒是忠富的可行。现在小雷家致力工业发展,他春天陪着上级领导下小雷家视察,上级领导曾经对小雷家部分土地抛荒很有意见。当时他虽然用富裕了的农民不喜欢吃早稻米,因此都是早稻轮空,夏天直接种好吃的晚稻来糊弄上级领导,也勉强混了过去,但他相信,肯定会有不容易糊弄的领导存在,小雷家的承包地没人种哪天总会成为问题。忠富的建议倒是因地制宜。正好陈平原手头有三个去大邱庄等农村经济发展良好的示范点参观的名额,雷东宝奋勇抢来全部名额,要带忠富、正明这两个狮子大开口的同志去看看人家先进农村在做些什么。

从县委出来,顺路去了韦春红那边。没想到韦春红幽幽跟他说,要跟他中断关系两个月,说她养在婆家的儿子暑假上来与她团聚,雷东宝上饭店幽会让儿子见了不方便。雷东宝当即答应了,但离开后却心里落下个疑问,半年前的寒假怎么没见韦春红说起团聚?韦春红还是在寒假里勾引的他。没两天再去县里,却看到韦春红的饭店竟然开始敲敲打打地搞起装潢,雷东宝认识带队的包工头,一问之下,心中疑问解开,原来韦春红要把原来两层的饭店改成三层。雷东宝心说,那个第三层不就是他和韦春红睡觉的地方吗?韦春红借口儿子把他调开,那是小阿庆嫂的手段。雷东宝想着生气,决定说什么也要争一口气,以后再也不见韦春红,哪天韦春红又回心转意了想找他也没门。但雷东宝也不想白占了韦春红的便宜,回头出钱让去广东送货的外勤买三盏吊灯送到韦春红饭店。

吊灯还没运来,他已随团踏上北上之路,一路与同一个市的那些先进农村干部说笑交流,倒也热闹,可是想到韦春红的事,他就心里烦躁。他还想着,这种女人想她干吗?可是,很无奈地,安静下来的时候就会想到韦春红的体贴。雷东宝觉得想韦春红意味着对宋运萍的变心,就克制着自己,硬生生地不去想。只是,他管不了自己做梦。

但进入大邱庄,看到一样的农村,不一样的发展,听了大邱庄书记禹作敏简短而豪迈的讲话,又听了他们做的财政收入、宏图展望等报告,雷东宝很快把韦春红抛到脑后。一样是农村,一样一穷二白地起家,而且看上去禹作敏也是一样的粗人,为什么人家从更贫瘠的盐碱地上发展出比土地丰美的小雷家更壮大的集体经济?看了小雷家之后,雷东宝才知自己以前夜郎自大,原来他跟人家大邱庄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市里组织的学习只有一天,一天后就转战到其他先进农村,从天津,一直到胶东半岛的营口,雷东宝边看边想,等学习结束,他让正明和忠富先回去一步,他自个儿再探大邱庄。

市里带队的领导笑说,要小雷家学学人家大邱庄的气派,也去弄个车队,反正小雷家的村路那么宽阔。雷东宝没搭理,什么鸟人,人家做事的本事没看到,怎么净看到人家的享受。

再去大邱庄,与前一次没头没脑地来有所不同,这回雷东宝是带着思考,带着问题而来。他有很多问题,比如大邱庄如何解决城市来的技术人员不愿落户的问题,如何全面提高村民技术水平的问题,如何在现有基础上进一步深化发展的问题,还有发展该如何侧重的问题,等等。

但是,大邱庄是出了名的先进,他一个小雷家每天都有参观的人来,何况是大邱庄。没有跟团,他根本就找不到门缝儿打听。他拿出当年供销系统断他水泥钢材供应时他带着四宝挨家挨户摸上门去赔笑脸说好话的劲头,不耻下问,递烟请客,虽然没再看到禹作敏,可接触了一个高层。人家本来忙得没好脸给他,可后来见他问的问题有门道,不像有些参观团走马观花,只围着奔驰轿车发痴,人家就接待了雷东宝。几顿饭吃下来,雷东宝既问清了大邱庄的大致思路,又就自己小雷家的发展咨询了人家先走一步人的意见。

到了天津火车站,雷东宝忽然想起应该把他的学习心得跟老徐讨论一番,听取老徐的意见,就提脚上了北京。没想到老徐出国考察,他只能灰溜溜回家,一路之上,他满心都是计划,兴奋得白天睡不着觉,瞪着张飞一般的环眼躺硬卧上,海阔天空地想,越想,越是兴奋,简直恨不得身上插两条翅膀,直接飞回家去实施。这时候,什么韦春红,想都想不起来了。回到小雷家,有人跟他说吊灯已经送去韦春红的饭店,他也只是“嗯”一声作罢。

回到小雷家,雷东宝办的第一件事,是把关系从县里找到市里,从县教育局攀到市教育局,花十万块钱,把今年去年两年没考上大学的十二个高中生都送进市高专分专业跟班读书。男的读机电,女的读财会。硬是马不停蹄地在高专开学前一天,把主要手续办完,第二天一辆卡车,把十二个男女送进高专做大学生。

雷东宝往天津跑,天津回来又每天往市里跑的时候,雷母也天天坐上村口公交车往市里跑。有风声传下来说国家不管物价了,以后商店爱涨价就涨价,雷母急了,那还了得,那以后不是任凭商店涨价打劫了吗?她立刻与老姐妹们凑一起拿钱洗劫村里的商店、乡里的商店、县里的商店,然后直接乘车洗劫市里的商店。商店里人山人海,排队跟打仗一样,小雷家这帮富起来的老头老太配合作战,你支援我,我支援你,看到什么买什么,钱似乎不是问题,只要有东西。等雷东宝忙碌稍告一个段落,一看家里,桌上的热水瓶多得可以排队,床上堆着羊毛毯、腈纶毯、棉花胎、被面、衣料、毛线、棉毛衫裤。地下则是脸盆、水桶、铝盒、搪瓷碗、筷子、铲子、铁锅等用品,灶间满是大袋的米面,啤酒白酒,还有三箱方便面。琳琅满目,几乎可以开个小杂货店。

雷东宝当即断了他妈的财源。难道还能把一辈子的东西全买了不成?以后的东西,以后挣钱了买,他充分相信,别人买得起,他只有更买得起。物价涨得多,他挣得更多。比如这几天手下几家厂的货物,价格也是日涨夜涨,可还是有人把库存搜刮得一毛不剩,有人还恨不得花高价把猪娘也买去杀了,市面上日日涨价,小雷家也日日挣大钱。但把个雷母失望的,可她不敢拿儿子怎么样,只好偃旗息鼓停止疯狂采购,只是看着老同伴们继续跑市里商店排队,她心痒脚痒。

只有雷东宝镇定,宋运辉这个以往涨价都袖手旁观的人,这回也投入到狂买行列中去。没办法,看着翻倍儿涨的价格和一成不变的工资,谁能无动于衷?价格一放开,国家一不管,商店简直是没个节制。但是,宋运辉手中可以调用的钱远不如雷母的多,他只能精打细算地把鲜活的塞满冰箱,把粮油糖盐和宋引需要的奶粉等必需品塞满厨房,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价格翻跟斗似的往上冲了。但他没买什么脸盆水壶,他在国外见过好的,觉得这些现有的总有一天会被淘汰,他们现有的够用。

再说,谁知道什么时候,他这个位于处长楼的家忽然就给搬了呢。他最忧心的还是那一纸调令。

原以为是铁板钉钉的调动,没想到因为寻建祥来的那一晚水书记那次反常用车,给用岀了毛病。那天晚上之后,有风言风语传出,说闵厂长与一个市歌舞团的乱搞男女关系,给当地派出所抓了,还是水书记连夜找市领导把人领出来,把事情悄悄掩了。可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么火暴的事很快一传十,十传百,就在总厂传开了。闵厂长一时灰头土脸的,好几天开会没出现,据说是生病住院了。

宋运辉想到水书记与他的单独谈话,再想到水书记去美国时刘总工等人进京告状,逼水书记不得不割肉处理,心中冷笑,两个上位者一样的伎俩。谁又能知道,这消息的不慎传出又是不是水书记有意安排的漏洞呢?就像当初虞山卿不慎知道了刘总工他们的动向。

可是,宋运辉无法静心旁观。他的调动,是与闵达成的桌下妥协,而水书记对他则是挽留。如今出了这么一出活剧,他的调动会不会因此受到影响?

但是,他还是继续为调离,或者说是快速撤退暗做准备。他几乎已经退出新车间的日常管理,只有新车间万分火急时他才过去一趟,一杯茶,偶尔一支烟,跟一个常规办事员一般地手中拿张报纸,而更多时候是书。他把梁思申以前寄来的那些管理金融书籍又复习一遍,还看梁思申暑假回国寄来的国外报纸。小姑娘越大越有心,寄来的书刊报纸越发精深。

旁边办公室国内业务科的科长最近忙了个底朝天,无数以前不曾冒头的客户拿着钱上门买货,仿佛即使拿扁担挑两筐回家也是好的似的。科长问宋运辉协调要新车间的产品,因此跟宋运辉说了现今的行情。宋运辉好生奇怪,那还不涨价?科长说,都找不到水书记和闵厂长,水书记去了北京,闵厂长住院,没法开会发布文件确定新的价格,他一个人怎么敢在价格上乱来。

宋运辉听着很是感慨,忽然想到,不在这个时期趁火打劫提价的国营企业估计还不止金州一家。不提价的原因千变万化,在金州是兵荒马乱,而有的可能是保守而按兵不动,更有的是压根儿没反应过来。他感慨雷东宝前儿电话里讲到小雷家早已囤积。士根将村里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买了铜杆、塑料、钢筋、水泥和猪饲料,士根的算盘子硬是好。做出来的产品也不卖了,等着价格再往上翻。同样是实业,两地怎能如此不同?

杨巡和寻建祥却是赶上了时候。若说寻建祥还是刚刚试水,看到价格飞涨,人们疯狂抢购,还有点无所适从,最先没把握住分寸,欢天喜地卖得高兴,等醒悟过来才借口关门保留库存,这时候从广东拉来的一车皮瓷砖已经去了三分之一,他那个悔啊。

而杨巡则是大大不同,他这几年已经经历太多次的调价,眼看这一次的价格跟脱线风筝似的乱飞,与以往大大不同,他就停止销售,严阵以待。他很兴奋,看来终于可以借此涨价,一举还清欠债,甚至还能凭空生出些许本钱。真没想到,落魄之下,竟会遇见这等大好转机。

杨巡唯一的遗憾是,他的电线电缆没能如市面上的日常用品般翻倍地涨,他的电线电缆要是能换成日本的录像机、电视机,或者只是脸盆热水瓶也好。不过好歹他把两个仓库里的货色卖了个好价,几乎是接近最高价卖,卖了后想去小雷家提货,小雷家的仓库也空了,没货可提。他心里那个难受,若是没老王坑煤矿那一出,他要是手头还是有那么几十万的本钱在,他一早多进些货色的话,这回肯定赚翻了,千载难逢的良机啊。

但现在既然没生意可做,回到老家又没货色可进,他便开始处理老王的事。老王东北的货色全没了,可在老家还有家产,还有一个校办工厂,不知现在怎样。杨巡现在有闲暇,也不用再担心欠债,他可以放缓一下自己的脚步,稍作停顿,着手收拾以前的残局。

当然,杨巡这才单独将这回的大起大落跟他妈说了一下。杨母惊得只会一边流泪,一边拿拳头捶自己的腿。等杨巡说明不跟家里说的原因,杨母斥道:“你以为你翅膀硬了?你以为你妈是个经不起风雨的?虽说你有本事独立应付,可你……罢了罢了,你的考虑也有道理,只苦了你。”

“妈,这个家还是你当家,可外面的事,全部我来。”

杨母叹道:“好吧,以后弟妹们的事还是你扛着。妈只管你们吃饱穿暖,管你们一个个结婚成家,我就功德圆满了。我先张罗你的婚事吧,你年纪上杠了,趁这几天在,我跟亲家见个面,说说你们结婚的事。”

杨巡一时无语,好一会儿才道:“小戴……失踪了。”他不愿提起戴娇凤跟了别人的事,连跟妈都不说。

杨母大惊,看着儿子失落的脸,又点点头,起身道:“我去看看田螺,等下给你做干烧田螺吃。”自己儿子的心,她还能不清楚,她就别往儿子心口再捅刀子啦。她充分相信儿子的智力,经此一事,以后不会再迷上个水性杨花的轻佻女人,不需她再替儿子总结提醒。

杨巡对着北窗葱绿的修竹发了会儿愣,却又觉得心里轻松,跟妈把所有的事说出来,似乎是去掉了他心中最后一个包袱。他很感谢妈什么都没说,没跟以前一样地鄙视戴娇凤,他也不愿,即使他亲眼看见戴娇凤与别的男人在一起,而那个男人的企图是那么明确,可他还是不愿把戴娇凤往坏里想。他们曾经有过多么美好的小日子,曾经也艰苦地住在仓库边小屋子里相依为命,他相信戴娇凤是爱他的,岀问题的原因肯定在于戴家父母兄弟,戴娇凤年轻没主见误听了他们的话。

杨母虽然手头做着事,可一颗心两只眼睛却全挂在儿子那头。看到儿子发了会儿傻,上楼换了短袖长裤下来,又进去厕所,似乎要出门的样子。她候着儿子出来,就追着问:“老大,你去哪儿?”她可真怕儿子去戴家。

“去老王家看看。妈,晚饭别等我。”

“讨债去?这当儿去,别逼出人命。”

杨巡答应着,告别忙忙碌碌的老娘出去。看儿子骑上摩托车远去,杨母却反而放下手中的活计,坐在灶间板凳上默默垂泪。刚才她都没太抚慰老大,并不是她心肠硬,儿子出事,她做娘的怎能不心疼。可是她又有什么办法,丈夫去得早,她一个人拉扯四个儿女,太艰苦。她不得不逼着大儿子小小年纪闯世界,帮她一起扛起这个家。她不能让大儿子在她的疼惜下变得软弱。她知道老大的委屈,为了养家不得不辍学,最先卖馒头时没自行车,没几天肩膀就挑岀老茧。不说别的,大儿子硬是比下面已经发育的老二老三长得矮,那是因为老大吃的苦最多。她现在回想起来,有些后悔当初慢待戴娇凤,当初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凭老大过几天爽心日子也好,好歹也让老大享几天福。她现在只有在心底暗暗发誓,往后一定要替儿子物色个最好的对象。

杨巡去老王家只见已经换了房主,那家校办企业也被搬空,他连找个出气的地方都没有。只得灰溜溜去了小雷家,本想是好好感恩的,可是雷东宝忙得没闲工夫跟他聊。

雷东宝一顿忙碌送小雷家子弟上了大学后,开始推行他的计划。他摸索着想,一个村子就跟一个大家子一样,下面小的们如果都只知道伸着手问他这个家长要钱要物,势必不懂钱粮艰难,只知道狮子大开口。他不给的话,小的们还有怨气。不如他放权,让他们自己支配这些年挣的利润。他们挣得多,也能支配得多,既可以鼓励他们想方设法提高利润的积极性,又可以让他们因此知道钱来得不易,精打细算着花用。再说,这回涨价,现在虽然有些平静下来,可他们还是挣了个肚儿圆,差不多把银行的贷款还了,正好可以放手让下面几个厂自主决定究竟因地制宜地上什么项目。他呢?他瞪大眼睛管着他们不许耍滑,而且,他当然会帮他们从银行解决资金问题,他又不会丢下他们不管,他还是这个大家子的大家长。

他这个主意拿出来,士根第一个反对。士根觉得这样放权太多,哪天又会岀老书记那样的问题。雷东宝说士根算得精,放不开。这么多日子厂子做下来,各家厂能获得多少毛利,基本知道个八九不离十。正明忠富红伟敢有个三心二意,他宁可关了厂也要撤了他们,他们放着铁打的饭碗不好好守着,敢胡作非为吗?现在与以前又不一样了。

士根总是提心吊胆的,不等雷东宝说,他先苦苦想出对策,把他管着的原先侧重结算功能的村财务组做一下结构性调整,改为结算和审计并重。搞得雷东宝哭笑不得。雷东宝虽然笑士根过于小心,可没干涉,这是士根分管的事,他充分信任士根,不出大事绝不插手。

他等着士根很不情愿地答应了,才召集其他村干部和三个厂的主管领导们开会,推出决议。他在会上一言九鼎,几乎不容大家赞同或是反对,他说这办法很好,而且不是说理论要通过实践来证明吗?大邱庄的实践证明这办法管用,管用就得加紧做起来,吃屎也得掐尖,别等人家都学了大邱庄,小雷家才干,小雷家最起码得跑在全市全省前面,他决定了。

办法一推行,果然红伟忠富正明三个不再缠着他提出大得没边儿的设想,红伟几乎是不到三天就拿出方案,打算上水泥电线杆。忠富也不久就决定,先以万头养猪场的猪粪为依靠,发展沼气这个一本万利的项目,顺便解决猪粪问题,未来考虑书上说的立体化农业。忠富这人喜爱农牧业,又爱钻研,再加几年下来养猪场挣的钱不少,农业的投入又没大工业那么大,划到他手里的钱够他支配。他的计划很快得到雷东宝批准,其实雷东宝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可行,但他选择相信自己委任的人,首先相信忠富这个人执拗坚定的性格,其次相信忠富一直不错的头脑。

拿到钱,忠富就动手干了起来。

正明可就不敢再提他原先的计划,他的登峰厂虽然这几年也挣了不少钱,可比起他提出的项目来,简直是微不足道。他只有收回鸿鹄之志,有些委屈地寻找比较可行的项目。他不耻下问,找那些问他进货的生意人讨主意,那些生意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又是同一个圈子,大家各有好招。正明比较之下,最后只得选择继续丰富登峰产品系列。

宋运辉与雷东宝常常电话来往,也知道小雷家最近的大措施,对于这回的改变他没一处插手,他替雷东宝他们高兴,说明他们毕竟是进步了,放开眼光了,自我摸索出一套发展路子了。可是,他心中还是有小小的失落,小雷家已经不需要他。这是不是同时也反证他最近不进则退,思维已经赶不上小雷家的发展了?他有些不能接受这一事实。

可是,他无处着力。闵虽然恢复上班,可最近不大走出办公室,没一个月前发号施令的劲头。而水书记一点不怕累着,来来往往穿梭于金州北京,有两次,闵也一起跟去,都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宋运辉估计闵是去部里灭火,而水是去部里挽救余热。但是,水书记还能捞取多少好处?宋运辉想不明白,水书记不到一年就要退休了啊。

也当然,水和闵都没时间主动搭理他的事。他曾经在遇见闵的时候特意提起,他若是因此而无法调动,将对闵更加不利,毫无疑问,会被挪为分权的重要棋子。闵当时也肯定这一说法,但是,宋运辉看到闵疲于应对已经传到部里的绯闻,很是怀疑,闵还有没有心力考虑他的事情,毕竟,他的事并非迫在眉睫。

反而从北京回来的水书记先找到了他。国庆才过,天气转向凉爽,水书记找他单独谈话的时候,紧闭了所有门窗。

水书记把一份红头文件复印件递给宋运辉,严肃地道:“你仔细看看这份文件,仔细思考一下你的出路。我爱惜你的才华,可我也不可能一而再地挽留你。看了文件后,你自己看着办,我再给你一个机会。”

宋运辉定定看了水书记一会儿,才看手中文件。这是国务院发出的《国务院关于清理固定资产投资在建项目、压缩投资规模、调整投资结构的通知》。《通知》指出:“为了抑制通货膨胀,为价格、工资改革创造条件,也为国民经济的发展保持必要的后劲,国务院决定开展一次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的清理工作。通过全面清理在建项目,做到大幅度压缩投资规模,进一步调整投资结构。这次清理对象包括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项目。”

宋运辉看了之后,脑袋嗡嗡嗡的,其实早该预料到国家会发出类似通知,国家前阶段不是一直奉行“调整、改革、整顿、提高”的八字方针吗?这回物价如此反常地飞涨,通货膨胀如此居高不下,国家能不拿出调整措施来?只是,对于他宋运辉而言,这等调整,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可是,他又怎能留下?不说闵会因他留下跟他翻脸,即使闵因绯闻下台,替代闵的人一样将视他为对手。金州这个舞台派系林立,错综复杂,遍地资深人士,他的命运早在他在新车间建设中脱颖而出时已经注定。

宋运辉心下一横,将手中《通知》放还水书记桌上,尽量克制,尽量冷静地道:“水书记,我很希望能把由您创导的金州传统带出去,散枝开叶。”

水书记显然是比较失望,即使宋运辉说得花好朵好也没用。他从沙发上起身,坐回自己办公桌后的位置,沉默良久,才取出一份文件放桌上,却是立刻改以非常惋惜的口吻神态道:“你找时间着手到干部处办手续吧,以后,金州就是你的娘家,金州随时欢迎你回来,也随时愿意向你提供帮助。也好,年轻人都关不住,到外面闯闯也好。”

宋运辉起身拿了文件一看,果然是等待已久的调令。没拿到调令时,他一心一意地想走;可真拿到调令,他心里忽然有些慌张,真就这么走了?而且,还在前途未定的时候这么毅然出走?未来究竟会是怎样?

但水书记这时候也不挽留了,水书记有水书记的身份。

调动消息很快如长了翅膀,也传到总厂幼儿园。程开颜一直知道宋运辉在寻求调动,可终于等到这一天来临,而且还不是宋运辉第一个把消息告诉她,反而是同事消息灵通地告诉她时,她并没有宋运辉的定力,她在众老师的议论中直接愣住,一张脸涨得通红,随即眼泪也跟着流下。

同事一时都围住她叽叽喳喳,有问是不是有人存心想逐出宋运辉,搞突然袭击;也有人问是不是宋运辉瞒着他妻子自行其是。更有人议论,这下程开颜得搬出处长楼,轮候厂里专门提供给已婚女职工的独凤楼了。还有人好奇地问程开颜什么时候带着女儿随军,或者说,是宋运辉单飞,留程开颜在金州,但大家都说这样能放心吗。

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是那么多女人。程开颜被她们围着,听听这也说得有理,那也说得有理,一颗心乱得没边儿,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只会哭泣。那些同事又都争着安慰她,各个都兴奋得忘了下班时间。

宋运辉回到家里,难得地竟然没见到程开颜。打电话到岳父家,也说没在。他换下工作服,又冲一个凉,却还没见程开颜回家,才急了,骑上自行车先去岳父家抱来小宋引,赶去幼儿园查看。

果然见程开颜被围在一堆老娘们儿中间哭泣。他在外面没听两句就知道这帮老娘们儿生活太闲,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只有程开颜才会中套。其实有什么可哭的,程开颜不是早知道这一天的吗?白白给这帮老娘们儿看了好戏。

他走进去,若无其事地伸出一只手拍拍程开颜的头,笑道:“怎么,让小朋友欺负了?”

众老师都是忍不住地笑,却看宋运辉虽然只是一身干净的工作服,却是气质出众。其中一个老娘们儿笑道:“小程,你白马王子来接你啦。”

程开颜也顾不得旁边有人,抹了抹眼泪问宋运辉:“调令是真的吗?”

宋运辉似乎看到周围老娘们儿都唰地一下竖起耳朵,只得笑道:“那还有假?本来还想晚上慢慢跟你说的。走吧,你爸妈等着你。”他不得不手腕稍稍用劲,挽起程开颜,以免她问出更多问题。

众人看着这对小夫妻离开,有人忽然感慨一声:“宋处这样的人物,挂条白围巾就能扮许文强了。”大家闻言都是心照不宣,也都在心里生出一个疑问,程开颜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是不是担心她丈夫这一走如蛟龙入海,从此再也无法约束?也是,单凭程开颜这等资质,原本还有程副书记帮忙笼络着宋运辉,小家庭可保无虞,可宋运辉这一调走,程厂长鞭长莫及,程开颜又如何能不担心到哭?

程开颜坐在宋运辉后面,一路都是哭,哭得坐前面三角档小椅子上的宋引也跟着哭。程开颜不知道为什么哭,可又觉得有很多理由塞在心里说不出来。宋运辉一张嘴一只手安抚了前面安抚后面,忙不过来,哭声一路此起彼伏,他无奈只得加油赶紧骑回自己家,都不敢去岳父母家。

一进家门,程开颜立刻哽咽着道:“小辉,我要跟着你走。”

宋运辉放弃下厨,蹲到程开颜身边,替她擦拭眼泪,温言道:“我也这么想。等我在海边落脚了,我立刻调你过去。现在先得去北京,还没法把你也调去。”

程开颜道:“我不要调了,我直接跟你去北京,你住招待所我也住,我要跟着你。”

宋运辉隐隐咂出什么味道来,心中叹息,程开颜这都想到哪儿去了,难怪会留在幼儿园乱哭,八成是那帮老娘们儿挑唆的。他自己心头也乱,未来的不可知,令他迈出去的第一脚蹒跚空虚,他本来也没指望程开颜开解,只想回家安静思考一晚上,回头好好应付上上下下的询问,没想到先得应付程开颜。他只能强颜欢笑:“北京筹建办只是临时的,很快就得下到地方。我正担心你一个人带着猫猫不方便,刚刚与你爸商量了一下,你还是住回娘家去。”

“可是以前妈妈也是一手带着我们兄妹一手工作,一家人挤在一间宿舍里。我也能吃苦,我一定要跟你在一起。”

“以前是以前,现在生活不一样,由奢入俭难。何况我不想猫猫吃苦。”

“你是不是担心我笨,带不好猫猫?你一直心里认为我笨的,可是我能一边工作一边带好猫猫。”

宋运辉知道跟她说不清,只得敷衍:“这样吧,我一到北京就开始办你的调动,但你现在对谁也别说,工作依然好好做,别让你身边那些老师误会。”

总算七骗八拐,哄得程开颜收住眼泪,宋运辉也没了下厨的力气,好在程母来电让他们过去吃饭。程开颜洗了脸跟上,虽然宋运辉已经给她保证,可两人结婚以来从来没经历长久分离,一想到宋运辉即将住到北京去,她看不到更摸不到,她心中依然无端担忧,无法安心。一家人吃完饭,饭桌上她见爸爸只是很浅地跟丈夫聊聊怎么办手续,未来她住娘家,还有独凤楼还是开后门先要着等等,说的都不是程开颜最担心的事。

一直到饭后,宋运辉提出跟岳父单独谈,程开颜立即觉得不安,一定要跟着进书房去旁听。这一回,宋运辉在她娘家就不便多说,只能无语看着她。程开颜被看得心里发寒,只觉得自己是无理取闹,这才作罢。可是跟妈坐在客厅,却一直担心着里面的谈话,对着自己的妈,她没有顾忌,心中所有的担心全倒给妈。其实概括了就是一句:“他那么有才华,又长得不赖,他哪天会不会不要我。”她妈心里也没底,眼看着女婿越来越出息,又一改刚来时的土包子样,越来越帅气,她何尝不担心,可是,即使她再担心女儿,女婿今次的调动能由得他们吗?谁都无能为力。

宋运辉把那个《通知》内容和今天水书记与他的对话,一五一十都说给岳父听。程书记听完闭目想了好半天,才道:“《通知》不是最要紧,自打改革以来,多少通知下来压基建,几乎每年一个,可基建照样年年上。一阵风罢了,最多拖后几天,老水想凭这个来拉你是异想天开。你是不得不走,虽然小闵闹了件荒唐事,可老水还能有多久,最终天下还是小闵的,你留的话,小闵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个先烧到我们。可是对于你们小家骨肉分离……”

宋运辉略一沉吟,直说:“开颜今天哭……我看她担心的是我一个人在外面不受约束。爸,有机会你也劝劝她别胡思乱想,这是不可能的事,你最了解我的为人。还有,希望这个《通知》真就只是一阵风,我能早日落实项目,早日接开颜她们过去团圆,只是得让开颜离开你们了。”

程书记默默地看了宋运辉好一会儿,才道:“前进中总是有些小曲折,你们都是成家的人啦,得学会自己克服。我还是相信你的,当然,你也别让我们失望。”

宋运辉答应着,可心里着实对岳父的话有些不快,看得出,他们一家对他都不是很放心。他觉得侮辱,可已点到为止,不便再说,与岳父又讨论了会儿业内对于他新的顶头上司老马的口碑,才出来带老婆女儿回家。对于程开颜想说又不敢说的提问,他只回以“别胡思乱想”,还让他说什么,难道要他写下保证书吗?

程开颜心里很难受,看着宋运辉和女儿玩闹,又时时出神发呆,很是郁闷地想,她如果当初没转到幼儿园,而是继续做着出纳,或者甚至调到财务做会计,是不是就能更容易跟着丈夫调动;她年初要是再苦也把日语学好,是不是也能跟着丈夫走?对啊,他们新工厂筹建,肯定需要用到很多国外设备的,她若是日语能说个一句两句的;唉,她要是不那么笨,她都不会成为丈夫的负累,还可以与丈夫比翼齐飞。可现在,她还得等他落脚后才能跟去。她觉得,自己真没用。她越想越灰心,又偷偷哭了起来。

宋运辉很烦很烦,心里烦透了。他觉得这回《通知》压缩基建不会只是一阵风,因为这回的涨价风潮出人意料地凶猛,甚至有些失控,前所未有,因此,相对应的整改力度也会不同以往吧。

他犹如熟练操作工似的给宋引洗澡,讲故事唱歌地哄睡觉,等女儿很不老实地睡去,他看着女儿花儿般的小脸,心说,程开颜就是不说,他也会加紧把她们娘儿俩办过去,他又何尝离得开女儿。

有很多传说解析宋运辉的调离,但很多传说猜得八九不离十,认定闵不能容人。宋运辉在家开了三次酒席,第一次宴请一车间老友和师傅,跟他们告别;一次宴请新车间同仁;一次宴请出口科同仁。尤其是新车间方平等一干技术员都说,只要老领导一声号召,大伙儿扔下工作都跟过去。

宋运辉尽量走得很是圆满,可他心里清楚,囫囵走了,未必能囫囵地回。他面前只有华山一条道,前途未卜,可无法回头。但等他真正背上行李时,却又觉得心头隐隐轻松,起码他头顶不再压着对他有恩的水书记、岳父等人。

令宋运辉没想到的是,寻建祥一路乘火车送他到北京。寻建祥说,以前宋运辉刚到金州,是他罩着宋运辉。现在宋运辉去北京,他也得帮着开道。

宋运辉在招待所住下。如他这样的副处级干部在金州几乎可以横行。掉进北京,一个响儿都没有,在系统内招待所也并没受待见。

当天,他就抓着下班时间的尾巴,去一幢大厦里面的东海项目筹建办报到。筹建办加上宋运辉才五个人,都是从各企业抽调上来,都是身强力壮的中青年。目前担任主管的是曾经担任一家大型总厂副厂长的老马,大家都叫他马主任。宋运辉和其他三个,也各个都有官位,显然是僧多粥少。

不过,大家都打趣他们这是发配,因为东海项目的选址在一座荒凉的半岛上,连公路都还是勉强以机耕路方式通到,晴天三尺灰,雨天一身泥,人在车上坐,如在摇篮里。据说,先前有几个筹建办的人在去实地转悠一圈后,千方百计挖路子调离。他们说,留下的,都是路子不粗,想凭自己本事吃饭的人。

宋运辉看到,五个人无一例外地都是男人,而且都是没带着家属上京。晚上他们五个一起吃饭,寻建祥也参与,大家聊得很好,“互诉衷肠”。这个团体,给宋运辉的第一印象非常不错。

以后,他们住在一起,吃在一起,热热闹闹,却单纯得跟住宿舍的大男孩似的。虽然因为《通知》而使东海项目蒙上阴影,可因为有大家抱成一团一起打气,工作并不像当初想象的那么不顺,而是天天充满干劲。

没多久,包括马主任也认定,以后什么设备、技术等方面都由宋运辉主导。马主任说,他管跑部里,督促项目进展。与很多资深干部相似:各个都是上面有人,马主任也不例外。

新工作让宋运辉干劲十足,第一次,他工作起来没那么些心理障碍。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想家,想女儿。五个光棍常在一起传看夹在皮夹里的儿女照片,喝多了时就胡乱攀扯儿女亲家,第二天见面就笑嘻嘻称呼对方一声“亲家”,工作环境单纯得令人预料不到。

但宋运辉不会再幼稚地以为人际关系真正单纯,或许他是成功地让闵妥协了一遭,寻建祥也以为他飞得更高更远,可他自己知道,再成功,也只不过是脱逃,而且还不算是完身而退,他是抛下家小逃离。他在吞食年少轻狂的苦果,因此即使目前环境单纯,他依然有所保留,他必须纠正自己的性格,让自己越来越适应体制。再加项目的一波三折,他的情绪比较低落。只有梁思申质疑他的调动,说抛妻弃子地调换工作,必有隐衷。宋运辉无法解释,只好被迫接受梁思申隔三岔五地来电宽解,其实梁思申并没安慰他,只是跟他说说话聊聊天,但宋运辉理解梁思申的企图。他没想到,反而是一个小姑娘最理解他。但他也感觉到,梁思申已经快赶超上来,而他却无力加速。

11

杨巡待家里几天,又北上谋生去了。杨母一个人待家里,每每想到儿子的境况就心里难受,也更提心吊胆。原来时代已经不同了,这时代怎么就跟解放前一样了,一个不小心还真会家破人亡,国家难道不管啦?

若杨巡就在市里开店,杨母是无论如何都要给杨巡看店去的,可现在鞭长莫及,她还有三个儿女要照料呢。她想着还得等三年女儿最后考完大学,不过说快也快,三年时间就眨眼的工夫。她想,到时候她跟儿子过去帮忙去。

杨母也恨自己关在山村里面,不懂外面世道怎么在变。这个地方,电视看不到,收音机只在晴空万里时候收得清楚,报纸常常隔上几天才到,她除了听儿子自己说,都无法知道儿子究竟在外面怎么过。她恨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

但杨母没事儿的时候还是绞尽脑汁地帮儿子想办法。她想,人,总逃不过人之常情。虽然她不懂现在的市面究竟变得怎样了,是不是只有他们这儿的小山村才有难得一片安静,可既然是人做出来的事,总有常理可循的吧。

周六时候一家四口又准时拎着一把手电,深一脚浅一脚来到村办等候杨巡的电话。杨巡来电时,杨母说了自己的想法。

“老大啊,我一直在想,你们这回谁都损失了,就一个人没损失,那个人就是租仓库给你们的人。他就是窗户给砸了房门给卸了,房子总还在吧。即使房子也让人扒了,地皮总搬不走吧?你们各个损失巨大,可他租照收钱照赚。解放前老话有说,万贯家财,不如烂地十亩。万贯家财总有一天花光,烂地却是每年都有产出,你太外公以前常说,有钱就去买地,买地是万世基业。老大你说是不?你好好想想。”

杨速他们先不以为然了,买地?那不成地主了?课本里不每天都在批斗地主吗?可他们的议论被杨母斥了回去,杨母说现在看来世道有些变,小孩子家懂个什么。

杨巡却在那边道:“妈,个人不能办公司,我们这种外地户口的不能在本地买房子,我以前买的房子挂的还是别人的名呢。我们只能租,或者挂在哪个公司工厂的名下,每年交他们一笔管理费,我们这儿叫戴红帽子,定期管理费交起来不得了。其次我得找个信得过的国有单位去挂靠,别没玩几天挂靠单位就跟我解缆,我损失不起,我再想想办法吧。”

杨母听得儿子原来也在思考这问题,老怀大慰,开心地道:“老大,这问题我看你得抓紧。你想,以前人家货郎担挑两筐货走村串户,等有钱就买个铺子安身下来。我们最先也是挑着馒头到处叫卖,后来你们刚去东北的时候,你也是骑着车到处叫卖,等有点钱了就坐店铺。我看啊,你还是得把店铺买下来,脚下有地皮,头顶有屋盖,这才是稳扎稳打的万世基业啊。”

杨巡本来还认真听着,可一听到“万世基业”,忍不住想笑,严肃不起来了。妈妈的话,让他想到那些电影中流传甚广的刘文彩、黄世仁、周扒皮等地主老财。他强忍住笑,才道:“妈,有时候没个房子背着,可以打游击啊。”

“啐,改不了的卖馒头脾气,都不晓得眼光放长远些。”

“是,是,我会好好考虑。妈,你怎么知道以前那么多事儿的?”

“你爸说的呗,你爸……唉,看的书多,可都怕事烧了,否则你也可以看看。不说了,妈也知道妈跟不上时代,只会拿过去说事儿,你还是自己当心吧。老二,你跟你大哥说。”

杨母把电话交给儿女们,自己坐一边儿笑眯眯看着他们跟大哥说话,一边暗暗记住他们的汇报,看哪些他们不跟她说,却跟大哥说。她当场不揭穿,就心里记着。杨逦的话最多,撒娇个没完,好像又追着老大许诺什么好处。杨母暗叹一声气,老大的事儿,她都没与下面三个说,看来老大也没有向弟妹们诉苦的意思,老大苦啊。

回家路上,小兄妹叽叽喳喳很是热闹,杨母听他们在讨论一个台湾人唱的歌,讨论着讨论着,杨逦就怪腔怪调地唱了起来,“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杨母听着嘀咕,还北方来的狼呢,都才是一些小蟑螂,真狼去北方了。

杨巡想起妈的电话,心里就想笑,忽然想到妈说这通话的依据是什么了,好像是以前爸爸讲过的《卖油郎独占花魁女》。卖油郎独占了花魁女,意外发财后,正是开了家铺面从此万世基业的,妈打算的可能也是这么一出。想到此处,杨巡忍不住大笑,跳到仓库外面,在东北已经微寒的夜空下也唱起那首北方的狼,不过他唱的是“我是一匹来自南方的狼……”他一唱出,黑暗中有几个声音开始起哄嬉笑,也有几个精血旺盛的野小伙儿跟着一起扯着嗓子唱,都是一条街上仓库里宿着的人。

杨巡反而不唱了,他现在隐隐似乎是这条街上的头狼,怎么可能与众小狼一起嘶吼。他披襟迎风,双手叉腰,默默看着一条街两边黑魆魆的仓库。这些仓库,原本是一家厂的两排厂房,厂子承包一次烂一次,承包第三次的时候,索性车间给分成一格一格,上面行车依然可以穿越吊装货物,就这么改成了仓库。敲掉围墙,原本车间之间的一条路,也给成了像模像样的小街,反而挣钱够养活一厂的职工。

杨巡想到妈刚才的电话,看来还真有些道理。眼前这片在东北远算不上有规模的小厂,就靠着放羊似的出租,没点头脑地收租,一厂子工人什么都不做,小日子没风没雨混个温饱,如果他有这么一片仓库呢?

杨巡叉着腰在月色下浮想联翩。如果他有这么一片仓库,他绝不可能放任这儿放羊一般地出租,他会将这片厂房有效利用起来,门面归门面,集中经营,反而可以召集更多经营户。而仓库归仓库,仓库都可以不用放在这么中心的地段。现在这片仓库区,可真是捧着金碗吃杂粮,没善加利用。

直到一个喷嚏惊醒杨巡自己,杨巡才从踌躇满怀中走出,回到自己的仓库。他半倚在床头,压根儿没看闪动的电视,反而对着电视上面两叉天线出神,妈的电话让他心动。

当然,杨巡清楚地知道,转型,尤其是买地,需要大量的钱。前一阵子的伤筋动骨,他至今才算是恢复,手头稍有活络的余钱。如果再有半年前的积累,转型,还真是一个可以考虑的问题。

但是,杨巡心里对转型开始有了规划。他展开心中的那张活地图,开始寻觅合适的店铺与合适的配套仓库。起码,他想,如果他成立那么一家店铺,他是有绝对信心,把这条电器街上的老乡们都拉到他那儿去的,凭他的号召力,以及设计出的低价位。而当前,他得拼命挣钱。杨巡挣钱的道路上出现一个新的坐标。

当东北大地飘起第一朵雪花的时候,杨巡得到一个很好的机会。

那是一家中型企业基建开始,需要大量电线电缆。得知这一消息的杨巡立刻如嗅到肥肉味道的狼,循着醉人香味找上门去。但是,天不遂人愿,他在供应科看到一个同行老石与供应科长勾肩搭背出来。杨巡很敏感地立即嗅到另一种味道,那就是失败的味道。但他不动声色地依然与供应科长周旋,喝酒,拉攀关系。即使科长都被他的热情友好感动内疚得跟他直说,说杨巡后到一步,他没法再把前面答应朋友老石的生意转给杨巡,杨巡依然笑称来日方长,现在算是认识一个朋友。于是,那科长放心不少,与杨巡还真是称兄道弟起来,常一起吃喝,还拉上领导一起吃喝。他们几个厂领导朋友聚会,科长也拖上杨巡,因要杨巡付钱,杨巡一一照办。

不知不觉地,这个厂的上上下下都不再拿杨巡当外人,当着他的面谈论工作谈论进度,越说越放开。杨巡却深深记住了进度,尤其是需要进电线电缆的绝对时间,这是他的翻身机会,他必须全力争取。

在几场大雪之后,在距离计划一手交钱一手给电线电缆的绝对时间前一周,杨巡让老李帮忙,找一辆车两个徒弟,把老石硬拖上车,拉到一处原先据说是给清宫后妃筹备脂粉款的废弃金矿胭脂沟里。胭脂沟地处深山老林,是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村落,村落里的人有老李的远房亲戚,答应老李帮忙“照料”老石,管吃管住。老李的亲戚答应半月后才想办法拿马车送出老石。老石如果想反抗想出来,没车靠两条腿想在冰天雪地里从胭脂沟走出,结局只有冻死。

而那家中型企业供应科长临到要货关头,却忽然失去送货人的行踪,无奈之下,当然毫不犹豫地就把绣球抛给了杨巡。毕竟,老石又不是科长他的亲爹,又不是非老石不可。

杨巡却是有备而来,以临时需要筹集这么多货为借口,稍稍抬了些价,便开始源源不断地把自己仓库里的货发了个底朝天,又让登峰立刻加急发运货物,货到交款。雷东宝而今相信杨巡是个懂规矩的人,当下还真是派了两名小雷家人押车,顶着风雪扣着时间把货送到那家企业,一点不耽误那家企业的基建。

那家企业照计划是联系了当地驻军官兵帮忙拉电缆,演绎军民心连心感人事迹的,既然是请人帮忙,当然不便变动电缆施工时间,尤其是变动部队的时间。看到杨巡如期把货色送到厂里,不仅供销科长热情拥抱了他,其他要好领导也拥抱了他,都对他赞不绝口,说他够兄弟。

等老石气急败坏地回来,这边早已尘埃落定,他哭也没用。老石虽然心中一百个认定是杨巡捣的鬼,也到驻地派出所报了警,但他既然没缺胳膊少腿,又本身是个外地人,也不知怎的。即使他再递香烟,人家派出所依然没怎么把他的事当回事,他只能偃旗息鼓,心里恨恨不绝。

而杨巡,则是好好赚了一笔,有生赚得最大的一笔。

有钱,便有了资本。而交朋友,稳立足,攒库存,扩规模,都需资本当道。经历年初波折后的杨巡,在痛尝一顿落水窒息滋味之后,终于明白天下没有靠自己一双手一个脑瓜子只赚不赔的好事,谁都不知道阴差阳错飞来横祸,不知不觉就给倒霉了。挣钱光靠肯吃苦能钻营还不够,挣钱还得看准时机,看准项目,目光放远,规避风险。杨巡其实很想从自学的高中课本中获得一些指导,可就是政治经济学也没法跟他说清他想要的东西。他只有自己开动脑筋,年初波折落下的深深恐惧告诉他,必须调整未来的生意导向,如何既能在打击中保本,又能通过勤奋赢利。

而在交朋友的方向上,一次挫折,自然而然地让杨巡改变了原先套路。原先闲时玩闹多是与老乡在一起,有什么事也只在老乡圈子中大家互相搭一把手地解决。现在不同了,他对于高中课本上有一句话很有感触:“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他既然来到东北,而且这回挫折中又获得东北本地朋友的大力帮助,他决定此后不再目光短浅地只在老乡群里打转,他有意借助强力的老李,开始拓展在本地人中的朋友圈子。

年底时,他几乎花光所有资本,买下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小木器加工厂,同时也迎来雷东宝到东北赏雪。

其实雷东宝对杨巡的什么赏雪建议是嗤之以鼻的,雪有什么可赏的,虽然这两年的雪越来越罕见,可他又不是从小没见过雪的人,没事去那么冷的地方遭那洋罪干啥。可他不答应,杨巡就一天一个电话来动员,动员得他烦死,买张票,还是没位置的站票,上过路火车,又转一辆火车,到最后一天才有硬卧得以睡了一整天,才风尘仆仆踏上黑得流油的土地,被站在月台上冻得差点缩成核桃仁的杨巡接到。

杨巡见面就奉上厚厚的帽子手套雪靴,雷东宝来者不拒,当场就坐在路边一个结冰的水泥块上穿戴严实,得意地笑道:“像雷锋不?”

杨巡看着穿戴后圆得跟球一样的胖大雷东宝,笑道:“雷锋同志哪有你这么胖啊,你一看就是剥削阶级,还冷吗?”

“你们杨家人怎么都一句话,冷个头。给,你妈的。”雷东宝虽然对来东北的事并不热衷,可一来被冷风一打,又看了一路的皑皑白雪,心里一下有了喜欢,正好远远看到一只野猫蹿过,他奇道,“这儿猫也长长毛。”

杨巡急不可待地翻看妈托雷东宝捎来的东西,嘴上却一点没闲着:“这儿人都巴不得往身上粘毛呢,什么狗皮褥子貂皮大衣,穿上一个个都毛茸茸的。哎呀,有酸笋,哈,四大块。雷书记,晚上我给你做酸笋鱼,这儿冬天敲开冰洞捞的鱼都特肥,我妈就知道我好这口。”

“别饿着我就行。”雷东宝跟着杨巡往外走。他对于冰天雪地还不适应,却拒绝杨巡的搀扶,踉踉跄跄穿过广场,走着走着到一大门紧闭的荒凉所在,奇道,“干吗带我来这儿?”

杨巡双臂张开,来个合抱的姿势,扬扬得意地道:“这块儿都是我的了。等开春我把它们好好整整,开个电器市场,我把老乡都集中到这儿来,加上火车站有几辆公交车通着,人气不可能不旺。”

雷东宝看杨巡掏钥匙开大铁门中的小门,冷笑道:“大老远叫我来看这个?准没好事。”

杨巡忙笑:“哪会。我总算有点出息了,都是雷书记当初一言九鼎帮我的忙,不请雷书记过来亲眼看看我怎么交代得过去。”杨巡笑了几声,就把话题拉开:“雷书记你来看车间,以后窗户整一下,电线电灯重新拉一下,这个车间我看放得下四十来户大柜台。我打算春天化冻的时候,门口这块空地也造房子利用起来,又可以租个二十来户。”

杨巡说到这儿,顿了一顿,见雷东宝虽然不答应,却照着他说的认真在看,想到雷东宝就这老大脾气,不再奢望等雷东宝的敷衍了,继续自个儿唱独角戏:“雷书记来这儿瞧,你看,这个方向看过去,是哪儿?”

雷东宝没跟去,只顺着杨巡指点斜眼一看,就道:“火车站,怎么了?想搞反革命破坏活动?”

杨巡笑道:“就是火车站,我爬屋顶上看过,火车站里能清清楚楚看到我,我也能清清楚楚看到火车站。就这个角度最好。我已经让人上屋顶做铁架子了,做个四扇门板那么大的铁架子,很快就能做好。在上面贴四张白铁皮,再刷上雪白的油漆,让人拿红漆写上桌子大的两排美术字,就写‘登峰电缆,登峰电线’,再下面就一个大大的‘最好’,你想,只要火车站进出的人,抬头就能看见,以后他们想买电线了,还不立刻就想到我们登峰?”

雷东宝心说,登峰到底是谁的。“屁缝大的地方,你还挺能折腾的。行,想得好。我看你上面再挂块牌子,写上电器市场,否则你这儿没正对着火车站,人家找不到。”

“嘿嘿,不瞒雷书记说,我最先想的是挂你说的牌子,后来想,既然做了,干脆一排儿全做,把我们登峰的名字也挂上去。再有空余的位置,我一块一块割了卖给人。我们英雄所见略同。”

“你小子人精,净见缝插针捞钱。”雷东宝笑骂。但也热心给杨巡建言献策,“你看,这片空地,你不是说也要造起房子吗?我建议你造两层,下面一层做市场,上面一层做办公。你这市场规模就上来了。”

杨巡呵呵地笑,拍着手套道:“雷书记的见解就是不同,可我现在钞票有限,做不到。我所有的钱现在都花在买这个厂子了,还有,我租了这条路过去大概四里地的一个大仓库,给这里电器市场配套,先预付了一个月租金。这样,钱都没了。我已经拉来三十多户柜台,等明年春节后他们就搬进来。让他们换地方都很不情愿,我迁就一些,只预收三个月租金。不像我们现在租的仓库,得把半年的全交了。三个月租金不多,我打算全用到门口空地盖房子上,打三层的地基,先造一层。等慢慢有钱了,一层一层往上造,没办法,得精打细算着呢。”

“好,自力更生。”雷东宝嘿嘿一笑,不再吱声。自从小雷家富裕起来后,多少沾着那么一点点亲的人涌到他面前侃侃而谈宏伟设想,到最后就落实到一句话,请他雷东宝投资。看来杨巡千方百计邀请他来,也是为的这个,他早就百炼成金,百毒不侵了。

杨巡不疑有他,得意地笑了,趁机忙道:“雷书记,这儿走,我给你在市招待所开了间房,还挺干净。还有件事想请雷书记金口答应呢。”

“什么事,直说,别拿话套我。”雷东宝心说来了,就这么回事。

杨巡道:“我这市场吧,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工商的朋友都熟得称兄道弟了,可人家帮不上忙,这么大场子,个人没法注册。朋友给我出主意,让我找家单位挂靠。雷书记,我其实可以挂靠到本地一家国营厂下面的,可我很不放心,就怕他们哪天看着我店子人气十足,下手把我黑了。我一个外地人怎么玩得过本地的。我挂到登峰下面行吗?我每年交管理费。”杨巡没说的是,这挂靠本身就是不受法律保护,上不得台面的事儿,如果找的挂靠单位不本分,哪天翻脸不认账,他这电器市场的资产就等于全白送了。所以他得找个信得过的人管的单位,而且那人还得对手下集体有绝对掌控权。除了雷东宝的登峰,他还真想不出第二个来。

雷东宝背手想了会儿,道:“你小子滑头滑脑,别我把登峰名字借给你,哪天人家找我要你的债,我逃都逃不掉。”

杨巡忙笑道:“我没那么乱,就年初那一次阴沟里翻船,那是天灾。不过做人吃一次苦头应该吸取教训了,雷书记你看我这不是掉转经营方向了吗,你说,只要我养足这个市场的人气,以后那是铁稳地来钱,肯定不会给登峰添麻烦。雷书记,请上车,这辆一路车直接到招待所门口。挂靠的事你慢慢想,不急。”

“不急?春节离今天还有几天?你小子别想糊弄我。咦,这儿车把手还绑着布?”

杨巡忙解释:“没办法,这儿太冷,若不是绑着布,有时候手抓上去就粘住肉皮撕不开。雷书记,等下我这儿的大哥老李要给你接风,他也是个热心人,年初我出事,就你们两个伸手帮我。我跟他说起你,他很想结交你这个朋友。”说着把老李的身份背景介绍了一下。

雷东宝点头:“是条汉子,东北人酒量好,今晚跟他拼了。”

雷东宝还真是一言九鼎,可喝酒时这个“拼”字,在东北万万得忍住不能说。他自恃一向酒量很好,见了老李,他没老李那么多的花言巧语,就举杯碰了,自己先喝了,然后瞪一双环眼盯住老李,老李竟然也都硬碰硬喝下去,一次都没假手身边铁塔般的一群徒弟,也命令徒弟们不许打车轮战欺负人。两人你来我往,看得旁边人齐声叫好。结果,老李先倒了,倒在徒弟怀里之前,竖起拇指赞叹:“爽快,够哥们。”这时候,桌上的菜还没上齐。

雷东宝晕乎乎地开始专心吃菜,他觉得桌上的菜特对他胃口,什么手把肉啊,小孩手臂粗的红肠啊之类的,他喜欢的就是这种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调调儿。吃完一抹嘴,一条两百来斤的身子轰然倒下,交给杨巡处理了。幸好老李的徒弟多,有的是七手八脚。

杨巡送雷东宝回招待所,累得气喘吁吁地看着雷东宝发呆,揣测雷东宝没理由猛喝酒是什么意思。杨巡想,雷东宝是不是担心酒桌上老李他们一起做工作,会让他情面难却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所以才先发制人,拿酒杯把大伙儿的嘴都封了?那么看来,是不是雷东宝心里不肯答应让他挂靠?杨巡心头割肉似的想,明天看情况,看来得有物质上的表示。

雷东宝第二天醒来,舒服得不想动。外面冰天雪地,里面比宋运辉家还暖和。他听到杨巡已经起来,轻手轻脚地进出,他懒得提醒杨巡可以随便乱动,舒展地摊在床上闭眼静思,想杨巡那个挂靠的事。无非就是一点,拿着杨巡那么些管理费,值不值得为杨巡未来的经营成败背上巨大责任。这其实是考验杨巡人品的问题。

以前白押两车货给杨巡的时候,因为那两车货他输得起。但这回不同,这回如果把登峰借给杨巡用,而杨巡又有心耍滑头的话,那损失,可能是个无底洞。而问题是,杨巡这人看上去有的是本事滑头,这天寒地冻的地方又天高皇帝远盯不住。如果真有无底洞一般的损失,他还真能砸了杨家吗?砸了也于事无补。

雷东宝把前后左右的理儿都想清楚了,就不磨叽了,将问题抛到脑后,这种没法下结论的事,多想又有什么用。他想的是,火车需要经过北京,要不去看看老徐和宋运辉。拿定主意,他就睁眼问:“小杨,这儿有什么特产他们北京人也稀罕的?”

杨巡被忽然一个声音吓一跳,愣了下才道:“有,多的是。再说是冬天,有些山货野味拿去北京还不会坏,我这就准备去。”

雷东宝依然懒得起床,道:“从我裤袋里拿一千,一式两份。”

杨巡忙道:“还什么钱啊,这些小意思我请得起。雷书记要么我出去布置一下,早餐给你放暖气片上,你起来多吃点,否则昨晚酒喝多了对胃不好。”

“不急,这儿的肉够劲,我再吃几天才回,有昨天吃的那种红肠吗?再给我来一条。”雷东宝这才起来洗漱。

杨巡有些目瞪口呆,看着雷东宝拿毛巾牙刷去外面盥洗室,他忙拔脚出去,上穷碧落下黄泉地寻找来各色各样他认为最好吃的肉肠,交到雷东宝面前,吃得雷东宝那个开心,杨巡这才明白眼前这人为什么会这么胖。

雷东宝吃完抹嘴,拉上杨巡去看那个配套仓库,又到现在依然营业的电器街查看生意,以及杨巡买下小厂与租赁仓库的合同意向,所谓意向,都是等着有挂靠单位后才能签订合同。看上去都是实实在在干事儿,不像圈套。因为那仓库的位置太好了,出去没多远就是国道,与火车站货场也近,离未来的电器市场也不远,走半小时就到。看得出来,杨巡是用心的,而且是考虑非常周全的,所有的选择都是最适合电器市场的经营。

杨巡这一路本来想好好劝诱雷东宝,但雷东宝即使到个陌生地方,也全不按他的计划做事,都是自行其是,而且还是三棍子打不出几个闷屁的自行其是。他现在有求于雷东宝,只有大力配合。饿了,两人摸岀怀里藏着的红肠啃几口算数。一直到天暗,雷东宝才算看得满意,要杨巡找一家吃肉的地方说话。

杨巡也豁出去了,直截了当问:“答应,还是不答应?”

雷东宝仰天一笑:“让我吃饱了,我就答应。”

杨巡一听也笑出来,毫无疑问,雷东宝这是答应了。他拉上雷东宝进一家烤肉店,还想点酒,被雷东宝阻止了。

“我胃不好,要喝你自己喝。”

“可你昨晚不是很爱喝的样子?”

“妈的,那是给你面子,谁不知道碰到东北人第一顿酒一定得喝好?”

“啊,对……”

雷东宝不等杨巡说话,又道:“我们再说电器市场的事……”

“我也正想跟雷书记说。”杨巡忙先下手为强,知道有些事也是跟碰到东北人第一顿酒一定得喝好一样,是规矩,“我打算把一个柜台归属给雷书记。”

“我要来干什么?这里的电缆都是你帮我卖,我摆摊能争得过你这滑头?”

“不是不是,这个柜台放这儿没法搬走,我替雷书记管着,每年的租金我收上就寄给你。”

雷东宝听了笑:“你没打听打听,在我们小雷家,伸手拿钱是什么下场。前书记,吊死了。后来还有两个跑供销的,被我吊起来打,没一个敢有怨言。为什么?因为我只拿我分内的。我看过了,那些领导吃里爬外的,没一家是搞得好的。我只要你别赖我管理费,别给我捅娄子,还答应我几个条件。第一,你说过屋顶的牌子,无论你以后怎么折腾你的房子,你一定得把那牌子放在最显眼的地方;第二,电器市场里,我登峰产品的位置,一定得放在进大门最显眼的地方;第三,你必须给你自己留一个柜台,继续做我登峰的生意。”

杨巡忙道:“这三点,雷书记不说我也要做到,我怎么能放弃已经做熟的生意呢?还有那个柜台,其实本来心里也不舍得的,可见到雷书记这么帮忙,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就让我意思意思,我嘴严。否则你说,上回你帮了我,我还没好好谢你,我妈都说我不懂规矩。这回你又帮我……”

“小子哎,哪天我有事的时候,你也能帮我,大家就互不相欠了。”雷东宝倒也理解杨巡的心,他当年开砖窑往信用社主任怀里送礼的时候,老书记送去的东西人家不收,他还挺担心,后来老徐一直都不要他的钱,他也一直记挂着,心里不安。杨巡肯定也是一样想法。

杨巡记住了雷东宝的话,记住了雷东宝的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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