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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哲再也不敢怠慢,怕又发生明成回家住老爸要结婚之类的大事而他却不知,他隔三岔五地勤着给家打电话,没事也问问早晚吃了什么,室内室外温度是多少。
地球很小,有些许风吹草动,便会飞快传递开来。朱丽很快从走得比较紧密的两个外贸圈练友那儿了解到,周经理收回对明成的封杀令,明成终于可以钻出水面呼吸。而那个调解的人,谁都知道是明玉。练友背着明玉窃窃私语,都说毕竟是自家兄妹,再大的事也会奋力摆平。
朱丽却知道全不是那么回事,这家兄妹,关系还不如路人。想到那次她和明玉一起去单身公寓探望明成,明玉还不肯上去呢,听了她的转述也无动于衷,她不知道为什么明玉拖到现在却又出手了。但无论如何,这是好事。看着前人落魄,朱丽心中总不是滋味。
既然明玉已经出手拉了明成一把,那么,明成该走出泥沼了吧。朱丽想,也该告个段落了,而她的心,也该走出泥沼了。
明成到挂靠的朋友那儿借用传真机,朋友没二话,但看见明成就道:“小苏,你妹妹那么好的资源为什么不好好发掘,你应该改行做他们那产品。”
明成牙痛似的“哼哼哈哈”,挤牙膏似的道:“咱有志气,不靠家里人吃饭。你怎么知道的?”
朋友笑道:“你瞒得太严实了,怕我们烦上你妹吗?我们又不同行。你们苏家都是把家里人捂那么严的吗?”
明成犹豫了下,道:“倒不是,结婚后我们兄妹三个走动不勤。”
朋友点头笑道:“怪不得这么晚了才出手帮你,不过自家人总是自家人,再怎么走动不勤,遇到事情还是自家人出头。怎么,小苏,你妹没告诉你是她帮你在周经理面前岀的头?”
她?苏明玉?
朋友不知就里,奇道:“你还真不知道?那你得备足大礼赶紧去找你妹道谢去,你可别让你妹学雷锋叔叔做了好事不留名。”
明成忙笑着说“哪会哪会”,心中却依然震惊,明玉?他想到谁都不会想到是明玉。她怎么会帮他?她怎么知道他潦倒的根源是周经理?她与周经理说了什么?她帮他还钱?十万块?
难道是大哥求了明玉?大哥知道他和周经理的过节。他该感谢大哥,还是感谢明玉?可他知道,大哥肯定会对他说,你要感谢就去谢明玉。但之前,他必须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他总觉得明玉出手帮他不会是那么简单,可能是大哥在明玉面前割地赔款的结果。回到单身公寓,明成先给大哥发邮件说明此事。知道现在是白天,大哥正睡着,不可能回邮,他也不等,做了些事。
冬日的夜晚来得快,才四点多点,就开始暮色四罩。明成没开灯,听到楼道里开始有人声来来往往,隔壁的那户小夫妻又在做菜了吧,香味滋滋地往他房间的门缝里钻。这一刻,明成心中异常的孤寂,他想妈妈了,想妈妈操持的飘溢着他最爱吃的饭菜香味的家了,他还想朱丽,看到隔壁亲亲热热的小夫妻他就想朱丽。
明成呆呆地吸着一支烟,吸得少,自燃的多。大哥回邮之前,他不会再去想明玉帮他的事,他此时只是发呆。一支烟到头,他猛地起身,拿起车钥匙下楼。如果朱丽正常下班,他过去正好可以看她一眼。他的白车穿越车阵,直奔前丈母娘家。他想朱丽想得发疯,尤其是他现在自信恢复,事业有起色时候。
他坐在车里等在朱丽回家必经之路。可或许是感应吧,朱丽打车回家,下车等发票时候,竟然看了明成的车一眼。正好出租车的大灯照着明成的车,朱丽看到了里面的明成。明成看得出朱丽看到了他,但他看到朱丽惊讶之后,便若无其事地走开,没有招呼,也没有愤怒,就那么当作看到陌路人一样地走开。明成想起以前朱丽曾经就一个朋友离婚后宣称离婚还是朋友之类的话做出过评论,朱丽说,离婚之后就该当前人为陌路,如果还能做个可以打招呼的朋友,那就意味彼此之间还有少许的感情少许的忍让,那就不用离婚。如今朱丽当他是陌路,那是不是意味着她对他连少许的感情和忍让都没有了呢?明成想到那天朱丽去单身公寓探望他的时候跳上一辆宝马7系车,有这样的车子接送,对比他而今的落魄,朱丽心中怎可能还留少许情意。
他满心失望地启动车子离开。从此,天各一方了吧。
回到单身公寓,对着一眼可以看得到头的小房子,明成郁郁无言。他能怨谁,都是怨自己无能。
以前,他心中满腔的假想敌,周经理压迫他,明玉仇视他,都是她们害他踩他至地狱。没想到如今明玉解决了周经理,他的周围歌舞升平,而他的业务却还没大的起色。原来相熟的客户敷衍他,约稿也只周刊一家,没再有发展,吃饭靠大哥寄钱解决,他依然陷于地狱,可他已无人可怨。他除了怨自己,还能怨谁?
明成第一次对自己的能力产生怀疑。以前,究竟是他的不经心导致的业务平平,还是他本来就只有这些道行?
怀疑自己令明成消沉。他躺在床上直着眼睛到倦极睡去,第二天起床依然心情灰暗,忘了昨晚居然没有更新博客。窗外难得一个大晴天,一个可以令人忘记寒冷的大晴天,没业务要明成出门,明成也没心情出去狩猎觅食,他在床上躺了一天。
中午朋友打电话来,说有这么一家公司正需要一名有经验的外销业务员,问明成有没有兴趣,被明成拒绝了。那家老板他认识,刚发家的时候每天低三下四到他们进出口公司巴着大伙儿转,指望大伙儿给点加工生意。他现在怎能低三下四地给那老板打工去?去了,这张脸往哪儿搁?
他还是继续做他的业务。他只能继续做他的业务。
邮箱里,有大哥回复的一份邮件,邮件里说,他没与明玉提起周经理的事,也依言没向明玉要求帮忙,估计明玉是从别处听说后出手的。邮件里有说,自家兄妹,血肉连心,明玉表面不提起,背后只要打听一下就会知道详情,可见明玉关心着苏家上下。大哥在邮件还说,他希望明成向明玉道谢。
明玉主动帮他解决问题?他向明玉道谢?在两个月之前,这简直是伪命题,他想都不会想起,可今天,他却面对了。明玉主动帮他解决问题,已经成为现实。不管明玉帮忙时候是怎么想的,她做了,问题又解决了,问题已经沦为现实。而他向明玉道谢,也得实践吗?
可他该如何道谢?他最清楚不过,道谢之前,他必须道歉,为过去无数的事道歉。就像廉颇向蔺相如道谢必须采用负荆请罪的方式一样,他也必须先负荆请罪等待明玉宽恕后才能道谢,否则,明玉决不会接受他的道谢。道一声谢岂是那么容易,大哥可知?
可是,让他如何道歉?让他否定他的过去,甚至与他紧密相连的妈妈的过去,向明玉道歉?妈已经去世,朱丽已经与他离婚,他没有固定职业,他也没有恒产,社会已经否定了他,难道还一定要他自己亲口承认,说出否定自己的话吗?不说,他也已经在怀疑自己。何必再去明玉面前现世。
明玉还不如不帮他。以他与明玉的关系,明玉主动帮他,别无其他原因,无非是不愿意看到无能的兄弟拖累她的名声,并非大哥猜测的什么血肉深情。明玉如果不帮他,他还可以沉寂在周经理的阴影下心安理得,现在他却不得不怀疑自己。而且以后走出去,谁都会跟他提一句原来你有如此能耐的妹妹,这话后面的意思简单明了,那就是你比你妹差太远。明成看到,通过这次明玉染指他的行业插手帮忙,他第一次被与明玉摆在一起比较,而高下对比一目了然。这简直是耻辱。
还让他如何去道谢?不!
如果可以选择,他会明确告诉明玉,没有妈妈存在的苏家已经四分五裂,你是你,我是我,互不相干,不需要帮忙。
可问题是明玉已经帮忙。那就让他做没担当的人吧。妈妈去世他不在场,他不能给朱丽美好生活,他索性堕落到底,这一声“谢”,他吞进肚子里,他最近正节衣缩食缺少油水。他已经背负太多的不负责任,虱多不痒。他宁愿选择自暴自弃。
明玉选了一天,上班第一件事便是叫秘书给柳青的秘书留言,要柳青到公司后复电。知道这会儿柳青这个夜游神还在睡觉。
柳青果然是九点才来电话,一来电话就话痨。“苏明玉,我就知道你会来电话,你不来电话我也会给你电话,圣诞快乐。我昨晚睡前一想,不好,这几年圣诞节都与你一起度过的,你算算是不是?”
明玉略一回想,奇道:“咦,以前怎么没想到,今年开始天各一方了。跟你说一件事,我认准石天冬了。”
柳青那里好一阵沉默,明玉也没吭声,等着柳青自己开口。好久柳青才道:“昨天的事?”
“更早一些。”
柳青又是沉默会儿,道:“还算有良心,第一个告诉我。当心老蒙反对,老蒙把你我看成私有,上回来武汉一定要看我跟他提起过的女孩,我不给,他老花眼。”
“老蒙从太子那里发现端倪,已经自己找上石天冬。他反对过,不过没反对成,石天冬很受他困扰。你那个有希望吗?”
柳青有点烦躁地道:“别跟我在这事上面要对等。我真正考虑结婚时候才发现大多数女人只能调情,不能说人话。那个废了,太浅薄。石天冬跟你说不说人话?不说人话你难受不难受?”
明玉笑着摇头:“柳青你太骄,什么调情人话,都是废话。都是同龄人,别拿自己也做不到的诸如责任啊内涵啊要求别人。石天冬很不错,我没觉得委屈自己。”但明玉也不就此多做阐述,立刻换了话题,“柳青,你做工厂管理后,人没以前潇洒。是不是事务性事情太多?”
柳青也不愿多提石天冬。“对,都是没创造性的工作,想创造性一下改造设备又被老毛纠缠。我已经后悔被老蒙引诱到武汉……”
“感觉你近期思维有点毛躁,有些绝对吧,没以前看得那么透,做事没原来那么游刃有余。是不是因为占有股份的原因,让你现在不能跳出圈外看问题?”
“是不是上回你跟我反映说供货速度有问题被我驳回,又听我埋怨半天,你才这么认为?”
明玉笑道:“你做江北的时候不会没有经验,分厂长都是这种腔调,你即使是一个诸侯王也不会好到哪儿去。不,不是因为这个。我说的是你急着改造设备,急着想设立自己的研发中心。别人这么急犹可,你做销售出身的,又才从销售负责位置退下来,你应该能统筹认识你所辖企业的发展思路,明年这个时候才是提出设备改进的最佳时机。你太心急冒头,不给你一棒给谁?老毛是客气的,如果犯我手里你才惨。”
柳青反而笑嘻嘻地道:“我这不现在身边缺少你这样跟我说人话的人吗?你说得有理,你这么看,老蒙也不会看不到。你看,肯跟我说真话的大多数说不出这种见解,说得出这种见解的大多不肯跟我说真话,综合起来,说人话的真少。老蒙应该跟我直说,不要叫老毛来敷衍我。”
明玉笑道:“老蒙说人话也得有人来听啊。”
“好,你转弯抹角骂人,这仇我记下了。我春节前四天就回家,顺便跟老蒙商量事情。你攒点人话等着我。”
“你真想听?我对你武汉公司一肚子的诽谤,我会搜集证据。顺便,我和石天……”
“上班时间不谈私事。”都不等明玉把石天冬的名字说全了,柳青悍然插话打断,“我准备把父母迁来武汉,春节后搬迁。你到时一起吃顿送行饭,一个人来。太子真的被你收服了?相熟客户跟我说,近期他跟你出差很有人样。”
明玉见柳青反感石天冬,好像是持之以恒地反对石天冬,只得作罢,“小蒙本质还是讲道理的,否则我也拿他没办法。还行,他肯给我几分面子,听我几句话,但我也常被他搞得没面子。我现在在培养他拿你做偶像。”
“去偶石天冬吧,我这种层次哪是太子学得来的。”
“去,你能,你高不可偶。”
“警告你,不许重色轻友。”柳青这才笑了,打击了石天冬他才高兴。
明玉怒道:“我从来就没太重你的色,呸。去了武汉后少了洒脱,现在看来还少了幽默……”
“所以不可爱了。”柳青连忙自己总结。
明玉这才笑出来,“算了,你也是万事起头难,在那边憋闷得慌,我不跟你理论。开春叫小蒙过去偶像你那里学习,行吗?具体我会跟老蒙建议。”
柳青想了会儿,道:“如果我没理解错你的人话,你的意思是让小蒙过来负责从我这儿起运的中西部地区业务?顺便让他看看偶像是怎么做事的?偶像还是远远地看才好,近了就成狐朋狗党了。我承你的情,我知道你是为调和我跟老蒙这回有点绷紧的关系,但不用,我跟老蒙习惯于有矛盾有调和,调和密了我们彼此会自觉生岀异心,矛盾大了你会掺和,有你在就行了。我们都肯听听你意见。女人就这点占便宜。”
明玉想安排小蒙去中部,小蒙哪能独挑大梁,肯定得柳青指点才能成事,老蒙当然得知道柳青好歹。这就调和了最近柳青逼着老蒙上新设备的矛盾。不过听柳青这么说,可见他心里是有认识的,也就不提。
放下电话后,明玉挺遗憾柳青不能接受石天冬。不过再一想,她心中其实也对柳青那次同飞机带回来的女孩耿耿于怀,听柳青说只能说情话不能说人话时候还有点高兴。看来双方半斤八两。男女同事之间,男女普通朋友之间,关系真是说不清道不明,还是自己知道吧,别让石天冬担心,她以后留意着别滑出轨道就行。
明成单干这么多天后已经明白,对于他这样没有铁杆客户的人而言,身后有个实力公司作为背景是多么的重要。而没有雄厚的实力背景,他只有花更多的时间精力说服客户相信他的能力他的诚信。原以为头顶去掉一座大山之后,他可以很快恢复以前的业务量,只要努力就有回报,可现在看来,事情没那么简单。
手头大哥给他的五千块钱,除了房租和吃饭之外,他不得不紧着花,做人做得小头锐面。周刊有稿费寄来,还不到一千,但总算是细水长流的收入。为此明成考虑是不是多花一点精力在博客上博人气博眼球,争取更多约稿,争取每月更稳定更多的收入。他受够回父亲家暂居的落魄滋味,他必须为能独立居住而奋斗。他还是头一次如此为生计斤斤计较,简直是锱铢必较。他计算着每天用奶粉泡牛奶与买鲜奶之间的差价,他对各种品牌香烟的价格了若指掌,他发觉梨和橘子的价格竟然比青瓜和番茄的还低,他学会了煎一只鸡蛋夹两片面包当早餐,他还学会了下面条,面条里面放榨菜和鸡蛋,如果添加辣椒味道更刺激。
这种事情并不太难,一学就会。但是够了,到此为止。鸿鹄不能遍学燕雀之技。
可他总是生不逢时,现在已经年底,国内所有行业都在盘点总结,而不是开拓。生意和约稿,都是前景暂时渺茫。想起来真是令人气馁,明成有时一早上赖在温暖的被子里不愿走到寒冷中去。
天寒地冻里,明成本年度最后一次坐在妈的墓地。周遭连麻雀的叫声都没有,寂静得像死地。
生活一层一层地揭下明成身上的皮,他从年初下葬妈妈在这处墓地时的粉白丰腴,变为现在的苍白消瘦,一年之间,青年转为新中年。
而他的底气在一次一次虽不致死,却也致伤致残的打击中慢慢消磨。他像个温水中的青蛙,脑袋里依然在思索着如何跃出这锅越来越危险的热水,行动却是受到体力的局限和外部环境的局限。他异常清晰地看清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绝望和沮丧越来越占据他阳光灿烂的脑海。他这回无力掩饰,也不再试图掩饰,一来,便扶碑而泣。
前三十年,他是妈的中心,苏家的中心,朱丽的中心,别人的阳光,他从来不知生活艰难。不,他不必知道,妈会为他遮风挡雨,为他安排下最佳位置沐浴阳光,他披一身阳光,他反射一身阳光。他无忧无虑,他也无忧、虑的危机感,他已经缺乏危机意识,他无法适应不是中心的地位。可现实犹如头顶的天,天凉,连好一个秋都不是,天凉,是肃杀的冬。
路很难走,打开市场不容易,转型也不容易,开门七件事也不容易,什么都不容易。可最不容易的还不是这些,最不容易的是一个人踽踽独行的苦。没有妈来肯定他,没有妈来否定他,以致他做什么都是错。他已经头破血流,不敢迈步,他想,是不是守住固有的,等待时机上门才是良策。他也知道路是走出来的,前程是开辟出来的,可是,万一打开一扇门,里面跳出来的是狮子呢?就像那次投资。
明成流泪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没有答案。
也再牵不到妈妈的手了。